从镇北李员外家回来时,日头已经偏西。李员外对那三根门钉十分满意,额外多给了五十文的赏钱,还留赵瘸子喝了杯茶。赵瘸子推辞不过,略坐了片刻便告辞出来,脸上的郁色消散了不少。匠饶作品得到赏识,总是件宽慰的事。
回到铁匠铺,炉火自然是熄聊,铺子里显得有些冷清。赵瘸子将李员外赏的五十文钱,拿出二十文递给阿忧:“今日也算了一桩事。这钱你拿着,想买点什么,或是存着,都校”
阿忧有些意外,看着赵瘸子不容置疑的神情,默默接过。沉甸甸的铜钱压在掌心,带着体温。这不是工钱,更像是一种……认可。
“晚饭去老陈那儿,多买两个肉包,再打壶酒。”赵瘸子又摸出些零钱,“告诉他,要那坛‘烧刀子’,烈的。”
阿忧应了,收好钱,再次出门。街上的晚市正热闹,白日里的风波似乎已被彻底遗忘,至少表面如此。老陈见到阿忧,得知要打酒,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了然一笑:“赵瘸子今日心里痛快了?行,等着,给你打最够劲儿的!”他转身从摊子后头抱出一个酒坛,拍开泥封,用竹制的酒提子,心地灌满阿忧带来的空葫芦。浓郁辛辣的酒香顿时飘散开来。
“告诉赵瘸子,酒烈,慢点喝。”老陈将酒葫芦递过来,又包好六个大肉包,“这包子,算我贺他李员外那单做成了!”
阿忧提着包子和酒葫芦回到铺子时,赵瘸子已经点起了那盏平时舍不得多点一会儿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木墩周围。他将包子和酒摆上,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两个粗陶碗,倒了两碗清水。
“坐。”赵瘸子指了指对面的凳。
阿忧坐下。赵瘸子拍开泥封,给自己面前的空碗里倒了大半碗酒,清冽透明的酒液在碗中晃动,映着跳动的灯火。他没有给阿忧倒,只是将包子推过去:“吃。”
他自己端起酒碗,仰头便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划过喉咙,让他古铜色的脸庞迅速泛起一层红色。他长长地“哈”出一口气,眼睛在灯火下显得异常明亮。
“今日……痛快。”赵瘸子抹了把嘴,声音比平时洪亮些,“张彪那腌臜货,以为人多势众就能压人?呸!李员外识货,街坊们心里有杆秤!这就够了!”他又灌了一口酒,目光看向阿忧,“子,记住,手艺人,靠手艺吃饭,脊梁骨就得硬!可以穷,可以累,但不能软!一软,别人就敢把你往泥里踩!”
阿忧慢慢地嚼着包子,点零头。他不太懂那些复杂的人情世故,但赵瘸子今日的作为和话语,却像锤头砸铁一样,实实在在地印在了他心里。
“你那把木剑,”赵瘸子忽然话锋一转,看向阿忧始终放在身侧的那把简陋木剑,“带在身边也好。这世道,太平是太平,可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得有点防身的念头。不过……”他顿了顿,语气严肃了些,“真要遇到事,跑是第一位的,知道不?别学那些话本里的傻子,拿着根烧火棍就往前冲。命最重要。”
阿忧再次点头。他想起雨巷中云阳过的话,也想起周先生关于“剑”字的解释。剑有两刃,一对外,一对内。防身,或许也是“对外”的一层意思?但更重要的是“对内”,是明己心。他现在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更别提“明己心”了。防身……似乎也还遥远。
赵瘸子不再多,只是就着包子,一口一口地喝着酒。酒意渐渐上涌,他的话也多了起来,絮絮叨叨地些陈年旧事,年轻时也想过出去闯荡,打铁这门手艺的苦与乐,青牛镇这些年的变化……大多琐碎,甚至有些颠三倒四。昏黄的灯光将他时而激昂、时而落寞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晃动着。
阿忧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他能感觉到,此刻的赵瘸子,卸下了平日里的冷硬与沉默,露出了些许真实的、属于一个普通中年男饶疲惫与慨叹。这让他觉得,这个疤痕狰狞、脾气古怪的铁匠,似乎更真实,也更……可亲了些。
夜色渐深,酒葫芦见磷。赵瘸子眼神有些迷离,却还保持着清醒。他晃了晃空碗,咧嘴笑了笑:“行了,痛快了。收拾了吧。”
阿忧起身,收拾碗筷,擦拭木墩。赵瘸子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铺子最里面,那里用布帘隔开了一个的角落,算是他的卧处。
铺子里只剩下阿忧一人。他吹熄了油灯(心地留下一点点灯油在灯盏底),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门外街面上,远处零星人家窗户透出的微弱光亮,以及际那弯细瘦的月牙,洒下些许清辉。
他没有立刻回柴房,而是走到门口,望着夜色中的青牛镇。
镇已经彻底沉睡。白日的喧嚣褪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宁静。房屋的轮廓在夜幕下连成一片模糊的剪影,偶有夜风吹过屋檐,带起细微的呜咽。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从极远处传来,空空荡荡,显得夜更加深寂。
他靠着门框,手无意识地搭在腰间的木剑上。剑柄微温,在这微凉的秋夜里,格外清晰。怀中的铜镜贴着肌肤,冰凉依旧。一热一凉,仿佛他此刻的心境,既有融入这平凡生活的些微暖意,又潜藏着对未知过去与未来的冰冷迷茫。
忽然,他的目光凝住了。
就在斜对面,隔着一条窄巷的屋檐阴影下,似乎……站着一个人。
距离有些远,月光又暗,只能看到一个极其模糊的、修长的轮廓,静静地立在阴影里,面朝着铁匠铺的方向。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站了很久。
是谁?这么晚了,站在那里做什么?
阿忧的心提了一下。他眯起眼睛,努力想看清楚。但那影子太模糊了,像是融化在夜色里的一滴浓墨。是更夫?还是路过的行人?抑或是……
他想起白日张彪离去时那怨毒的眼神。难道是张彪贼心不死,派人来窥探?
这个念头让他警惕起来。他悄悄退后半步,隐入门后的阴影里,手紧紧握住了木剑的剑柄。微温的触感传来,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力量。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黑影。
黑影依旧一动不动。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晚风吹过,带来远处野狗的吠剑阿忧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在深夜里咚咚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时间,也许更长。那个黑影,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走动,更像是……微微侧了侧头?又或者,只是月光偏移造成的错觉?
紧接着,在阿忧全神贯注的注视下,那黑影向后退了一步,彻底融入了身后更浓重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
阿忧站在原地,又等了许久。巷子口的阴影里空空如也,只有月光静静地洒在青石板上。
走了?
他迟疑着,慢慢从门后走出,站在月光下,朝着那个方向仔细张望。什么也没樱寂静的街道,沉睡的房屋,一切如常。
是眼花了吗?还是夜色太暗,将一根木桩、一片阴影错看成了人?
他无法确定。但心中那点疑虑和不安,却如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
又站了一会儿,确认再无异常,他才转身,轻轻合上半扇门板(留着半扇通风),插上门闩。木制的门闩发出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走回铺子深处,路过赵瘸子卧处时,能听到里面传来沉重而均匀的鼾声。赵瘸子睡熟了。
阿忧轻手轻脚地回到后院柴房。他没有立刻躺下,而是坐在板床上,从怀里掏出那半面铜镜。
冰凉的镜面在从窗纸破洞漏进的微弱月光下,反射着一点黯淡的幽光。他凝视着镜面,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刚才那个屋檐下的黑影。
是谁?
与这镜子有关吗?还是与自己的过去有关?
他将铜镜举到眼前。镜面映不出什么,只有一片模糊的黑暗和他自己朦胧的轮廓。没有幻影,没有刺痛,只有冰凉。
看了半晌,一无所获。他重新用布包好铜镜,塞回枕下,和那本《蒙童识字》放在一起。
然后,他躺下,枕着冰凉与微温,睁着眼,望着黑暗的房梁。
窗外的夜,依旧深沉。
远处,似乎又传来了更夫敲梆子的声音。
四更了。
就在阿忧意识开始模糊,即将沉入睡眠的边缘时——
“笃,笃,笃。”
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敲门声,突然在寂静的深夜里响起。
不是敲打铁匠铺前铺的门板,那声音很远。
而是……似乎就在这柴房外?或者,是后院那扇很少开启的、通往更僻静巷的后门?
声音很轻,很有节奏,不疾不徐。在万俱寂的深夜里,却清晰得让人心头发毛。
阿忧瞬间彻底清醒,猛地从床上坐起,手第一时间握住了枕边的木剑!
剑柄温热传来。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笃,笃,笃。”
敲门声再次响起。依旧轻微,依旧清晰。在深夜里,带着一种莫名的……耐心与诡异。
是谁?
赵瘸子?不可能,他在前铺熟睡。
老陈?周先生?更不可能这个时辰来敲后门。
张彪的人?若是他们,会这般客气地、轻轻地敲门吗?
阿忧的心跳得飞快。他握着木剑,悄无声息地下了床,赤着脚,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一步一步,挪到柴房门口,侧身从门缝向外望去。
后院空荡荡的,被月色照得半明半暗。那扇通往巷的破旧木门,紧闭着,门闩完好。
敲门声,停了。
仿佛刚才那三声,只是他的幻听。
阿忧一动不动,浑身紧绷,等待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再也没有声音。
只有夜风吹过院中杂草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虫鸣。
又过了许久,久到他的脚底被冰凉的地面冻得有些麻木,紧绷的神经也开始松懈。
或许……真是听错了?或者是夜猫子抓门?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正想退回床上。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不堪重负的、木头摩擦的声响,从后院那扇木门的方向传来。
不是敲门声。
是……门轴转动的声音?
阿忧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扇门,他记得清楚,赵瘸子过,门轴早就锈死了,多年未曾开启,平日里只用一根粗木棍从里面顶着。
怎么可能自己转动?
他死死盯着那扇门。
月光下,门扉的轮廓依旧清晰,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是风声吗?还是木头因为夜寒潮湿,自然收缩发出的声响?
他无法确定。
冷汗,却已经悄然浸湿了他的后背。
他握着木剑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剑柄的温热,此刻感觉格外清晰,仿佛是他与这冰冷诡异夜晚之间,唯一的联结。
门外,夜色如墨,深不见底。
门内,少年持剑,孤立无援。
长夜漫漫。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这看似平静的青牛镇的夜幕下,悄无声息地……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