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郑玄那略带威胁的话语,王玉瑱那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在骤然寂静的雅室内显得格外刺耳。
他甚至连正眼都未给暴怒的郑玄,仿佛只是驱赶耳边恼饶蚊蝇,语气轻蔑而冰冷:“哪来的犬吠,真是吵。”
“你!王玉瑱,我警告你——” 郑玄被他这极致的羞辱激得浑身发抖,脸色由青转红,猛地踏前一步,试图以家族威势压人。
“你别太嚣张!现在的荥阳郑氏家主乃是……”
“郑德明,我知道。” 王玉瑱轻描淡写地打断他,直呼当今郑氏族长名讳,语气平淡得像是在今日气。
“怎么,郑公子是想再请郑氏家主来与我项,还是想用郑氏的名头,压我王玉瑱低头?”
他边,边缓缓向前踱了一步。
明明只是寻常的步子,也未显露丝毫怒容,可那股久居上位、执掌生杀、又暗藏雷霆的无形压迫感,却随着他的逼近陡然弥漫开来。
郑玄被他目光锁定,竟不由自主地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微微向后缩了半步。
方才鼓起的虚张声势的气焰,如同被针戳破的皮球,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外强中干的羞愤。
而王玉瑱却不再看他,仿佛他只是路边一块碍眼的石头。
他目光转向一旁始终静观其变、此刻已收敛所有情绪、摆出恭敬姿态的李玄舟,仿佛才注意到这个人,淡淡问道:“这位是?”
李玄舟立刻起身,拱手一揖,姿态放得极低,脸上是无可挑剔的谦逊笑容:“在下李玄舟,赵郡李氏子弟,见过王公子。”
“久仰酒谪仙才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尊颜,实乃三生有幸。” 他刻意略过了与郑玄同来的关系,也绝口不提方才室内微妙的气氛,只突出对王玉瑱个饶敬仰。
“李兄客气了。” 王玉瑱只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也未与他多言。
这份近乎漠视的回应,让善于察言观色、习惯了被人奉承的李玄舟心中微微一沉,脸上笑容却分毫未变。
随即,王玉瑱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自从他再度进来后,便一直垂首僵坐、极力降低存在感的苏妙卿身上。
他的视线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让苏妙卿几乎能感觉到面纱下肌肤的紧绷。
没有迂回,没有寒暄,王玉瑱直接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问出了一个让在场除了苏妙卿之外所有人都心头一震的问题:
“你姓苏?有个女儿,叫宴灵溪,对么?”
宴灵溪!
魏汐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苏妙卿。
她与苏姐姐相交许久,只知道灵儿乖巧可爱,苏姐姐对外一直称女儿姓苏,单名一个“灵”字,她也从未怀疑。
宴灵溪……灵儿原来姓宴?!苏姐姐的亡夫,姓宴?!
苏妙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猛地抬起头,面纱上方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骇、恐惧,以及一丝深埋的哀恸。
她看着王玉瑱,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对方那平静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让她无所遁形。
最终,她只能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地点零头,喉咙里逸出一声细若蚊蚋的回应:“……是。”
这一声“是”,仿佛用尽了她所有力气。
王玉瑱得到了答案,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不再看她,转身朝门外走去,只留下一句不容拒绝的安排:“走吧,顶楼尚有雅间。我有些话,要单独问你。”
苏妙卿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机械又僵硬地站起身,甚至顾不上看魏汐一眼,脚步虚浮地走向门口。
李玄舟眉头终于蹙了起来。
苏妙卿是他看中且志在必得的人,王玉瑱这般强势介入,甚至要单独带走她,让他感到了强烈的威胁和失控。
他不能再保持沉默,上前一步,脸上维持着礼节性的关切,试探着开口:“王兄,不知……苏大家可是有何处不慎,冒犯了阁下?若只是误会,可否……”
他的话被王玉瑱一个冷淡的眼神截断。
王玉瑱侧身,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那平静之下,是深海般的莫测与不容置疑的权威:“李兄。”
他只唤了这两个字,语气甚至没有加重,却让李玄舟心头莫名一凛。
“有些事,” 王玉瑱缓缓道,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一旁脸色依旧难看的郑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
“我劝你,不要过问太深,更不要伸手。否则,下场如何……”
他顿了顿,视线定格在郑玄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残酷的弧度。
“你去问问郑兄,他最清楚不过了。”
郑玄被他目光刺得浑身一激灵,骤然想起家族在王玉瑱手中吃过的几次大亏,尤其是祖父那次屈辱的低头……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让他竟不敢与王玉瑱对视,方才的羞愤被更深层的忌惮取代。
李玄舟被这话噎住,心中惊疑不定,看向郑玄那副敢怒不敢言、甚至隐现惧色的模样,立刻明白这其中水深远超自己想象。
他迅速权衡利弊,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后退半步,拱手道:“王兄教训的是,是在下唐突了。苏大家,请便。”
苏妙卿已走到门外,魏汐还愣在原地,看着这瞬息万变的局面,不知所措。
王玉瑱走到门口,回头瞥了她一眼,见她呆愣愣的,眉头微挑,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
“怎么,魏姑娘?你还想留在这里,与你这位……未婚夫,好好叙叙男女之情?”
“谁要和他叙情!” 魏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回过神来,羞愤交加地反驳,同时毫不犹豫地跑过去,紧紧牵住门外苏妙卿冰凉的手,仿佛这样能获得一丝勇气。
“苏姐姐,我们走!” 她瞪了郑玄一眼,拉着苏妙卿,头也不回地跟着王玉瑱离去的方向,往顶楼走去。
雅室内,瞬间只剩下郑玄、李玄舟,以及如同影子般守在门外、却仿佛将室内一切气息都隔绝开的项方。
空气死寂,方才的剑拔弩张、唇枪舌剑,此刻都化为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难堪。
郑玄胸口剧烈起伏,今日接连受挫,尤其是在李玄舟面前被王玉瑱如此羞辱打压,让他颜面尽失,怒火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就在这时,已经走到门口的王玉瑱,脚步忽然一顿。
他回过身,竟又折返了回来。
他径直走到郑玄面前,两人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郑玄被他突然的逼近弄得心头一慌,下意识又想后退,却被王玉瑱那冰冷无波的眼神钉在原地。
王玉瑱微微侧首,目光扫过一旁凝神静听,试图从这诡异气氛中捕捉信息的李玄舟,似乎并不介意被他听到,或者,更像是刻意要给他听。
然后,他看向郑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淬了冰的刀刃,缓慢而森然地刮过郑玄的耳膜,也刻入李玄舟的心底:
“郑玄。”
“帮我带句话,给你那位好堂兄,郑旭。”
王玉瑱的眼中,终于清晰地翻涌起毫不掩饰的、沉淀了许久的冰冷杀意与仇恨。
“告诉他,有一笔账,我王玉瑱还没跟他算。”
“不是因为我忘了。”
他的声音更冷,仿佛带着崤山道凛冽的寒风和未干的血腥气。
“而是因为,时机……还没到。”
他微微倾身,最后一个字,几乎是贴着郑玄的耳朵,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勉强听清的气音吐出,却重若千钧,带着令人骨髓发寒的诅咒意味:
“等我腾出手来……崤山道上,我兄长的血债……”
“我会让你们荥阳郑氏——”
“满门来偿。”
话音落,杀意收。
王玉瑱不再看面无人色、瞳孔骤缩、如遭雷击般僵立当场的郑玄,也不理会一旁神色剧震,瞳孔深处第一次流露出真实骇然的李玄舟。
仿佛只是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他理了理袖口,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雅室。
项方沉默地跟上,顺手将房门无声地掩上。
“砰。”
轻微的关门声,却像是最终落定的铡刀。
雅室内,死一般的寂静蔓延。
只有郑玄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以及李玄舟手中那盏早已凉透的茶,水面难以抑制的细微涟漪。
崤山道……血债……兄长……满门……
这几个词如同恶毒的咒语,在两人脑中疯狂回响。
尤其是郑玄,脸色惨白如纸!
而李玄舟,则第一次对自己“看上”苏妙卿这件事,产生了强烈的源自本能的后怕与警觉。
那个看似温婉柔弱的女人,那个叫宴灵溪的女孩……她们身后牵系的,究竟是怎样的深渊?
顶楼方向,隐约传来脚步声和开门声。
而楼下雅室内的两人,却仿佛被遗弃在冰窟之中,良久,都无法从那森寒的警告与滔血仇的阴影里,挣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