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阁雅室内的空气,仿佛凝滞的寒潭。楼下大厅中,诗会正酣,才子们或高声吟诵新作,或抚掌赞叹佳句,气氛热烈喧嚣。
但这份热闹,却被厚重的门板与冰冷的氛围隔绝在外,丝毫透不进这间的雅室。
魏汐和苏妙卿并肩坐在窗边,背脊挺直,却僵硬如木偶。她们哪有半分心思去欣赏什么诗词?
身后两道如影随形、含义迥异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将她们牢牢钉在原地。
李玄舟的注视温和却绵密,带着审视与算计;郑玄的目光则更加赤裸,在魏汐身上逡巡不去,混合着占有欲与一丝被抗拒而生的愠怒。
不过李玄舟与郑玄倒也是怡然自得。
他们品着慕容萱备下的上好香茗,偶尔点评一两句楼下传来的诗句,仿佛真是来参加雅集的。
郑玄见魏汐始终侧着脸,紧抿嘴唇,对他视若无睹,心中那股被轻视的不快愈发滋长。
他故作不知,摇晃着折扇,刻意用一种轻松闲聊的语气问道:“魏家妹妹何故一直闷闷不乐?瞧这洛阳诗会,才子云集,佳作频出,便是放在长安城,如此盛况也不多见呢。妹妹正值韶华,正该多见识这般风雅才是。”
魏汐眉头锁得更紧,只觉得他那故作熟稔的“妹妹”称呼和虚伪的关切令人作呕。
她索性将头完全转向窗外,目光空茫地落在楼下攒动的人头上,对郑玄的话充耳不闻,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郑玄碰了个硬钉子,面上笑容不变,握着扇柄的手指却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心底恶意翻涌,暗骂道:“不识抬举的蹄子!且等你过了门,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玄舟将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啜了口茶,目光转向始终沉默如雕塑的苏妙卿。
他放下茶盏,声音温和,问出的问题却带着刻意的亲近与探究,甚至有些失礼:
“苏大家,起来你我相识也有些时日了,却一直未曾深谈。冒昧问一句,令先夫……不知是哪家高门的俊杰?竟能得苏大家这般人物倾心相许,实在是令人好奇,也令人……惋惜。”
他提及“亡夫”,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带着适度的同情,目光却紧紧盯着苏妙卿,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
苏妙卿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面纱下的唇色似乎更淡了些。
但她很快稳住,声音透过轻纱传来,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与己无关的事实:“李公子过虑了。先夫……并非什么高门子弟,只是寻常人家出身罢了。”
“寻常人家?” 一旁的郑玄仿佛听到了什么大的笑话,轻嗤一声,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一种居高临下的“好意”。
“苏姑娘,既如此,你更该为将来打算才是。你看李兄,赵郡李氏的公子,虽非嫡长房,却也是血脉亲近的正经子弟,前程远大。
更难得李兄为人稳重,心地良善,对你又如此倾慕……”
他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苏妙卿,话语越发直白,甚至带着些逼迫的意味:“苏姑娘,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你那女儿想想吧?”
“她如今跟着你,将来又能有什么出路?若能得李兄眷顾,即便只是继女,能在李氏这样的门第中长大,日后婚配选择,岂非地之别?
这道理,苏大家是聪明人,难道还不明白吗?”
这番话,可谓诛心。
看似为苏妙卿母女着想,实则将她贬低到只能依附男人、尤其需要依靠他们这些“高门”才能生存的境地,更是将灵儿当成了服的筹码,赤裸裸地以势压人,以利相诱。
苏妙卿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呼吸都为之一窒。
她可以忍受对自己的轻慢,却无法容忍有人将灵儿牵扯进来,作为讨价还价的工具。
愤怒与悲哀交织,让她一时失语。
“够了!” 魏汐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俏脸涨得通红,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直直瞪向郑玄。
“苏姐姐的事,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灵儿有苏姐姐疼爱,将来如何,用不着你操心!管好你自己吧!”
她这一爆发,声音不低,雅室内外都为之一静。
郑玄没料到魏汐竟敢当众如此顶撞他,眼中瞬间闪过阴鸷的怒意,脸上那假惺惺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眼神危险地眯了起来。一个未过门的女子,竟敢如此放肆!
“魏姑娘言重了。”
李玄舟适时出声,依旧是那副和事佬的姿态,轻轻按下郑玄下意识抬起的手,目光却转向魏汐,语气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
“郑兄也是一番好意,为苏大家和灵儿姑娘的将来思虑。言语或许急切了些,但心意是好的。”
他巧妙地将郑玄的逼迫美化成了“急切的好意”。
随即,他重新看向苏妙卿,脸上笑容加深,语气变得更加诚恳,甚至带着几分“坦荡”。
“既然郑兄已将话挑明,那李某也不再遮遮掩掩。苏大家,李某的心意,相信这些时日,你也能感受到一二。”
“在下是真心倾慕大家才情品性,绝非一时兴起。若大家愿意……应允再嫁,我李玄舟在此保证,定会珍之重之,绝不辜负。对于灵儿姑娘……”
他顿了顿,目光真挚,“李某亦可对立誓,必将视如己出,给予她李氏姐应有的一切尊荣与教养,绝不让你们母女再受半点委屈。”
“苏大家,你看……如何?”
他这番话得情真意切,姿态放得颇低,将权势的压迫包裹在了“真情”与“承诺”的糖衣之下,比郑玄直白的威逼利诱更难应付。
一时间,雅室内空气仿佛被抽空,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在了苏妙卿身上。
她该如何回应?断然拒绝,恐彻底激怒二人;虚与委蛇,又绝非她所愿,更可能引来更多纠缠。
苏妙卿心念电转,正思忖着如何婉转周旋,既能暂时脱身又不至于撕破脸皮,话还未出口——
“哗——!”
芙蓉阁正门方向,陡然传来一阵不同于诗会吟诵的、明显的骚动声!
那声音起初是惊呼,随即是低声的议论和急促的脚步声,仿佛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或事情突然降临,打破了阁内原本相对封闭的热闹。
雅室内的四人俱是一愣,注意力被瞬间吸引过去。
连郑玄都暂时收起了对魏汐的怒视,和李玄舟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骚动似乎朝着阁内蔓延,隐约能听到厮慌乱又带着敬畏的禀报声,以及有人快步下楼的动静。
很快,雅室的门并未被敲响,但隔着门板和走廊,他们清晰地听到慕容萱与杜少顷略带急促的脚步声经过,直朝正门大厅而去。
似乎连作为主饶他们都亲自出迎了?
……
芙蓉阁正门外。
那辆奢华夺目、带有太原王氏徽记的马车,已然稳稳停在了石阶之下。
拉车的四匹白马安静地打着响鼻,车辕上沉默的车夫如同雕塑。
前后护卫的玄衣骑士们并未下马,只是呈扇形散开,隐隐拱卫着车驾,那股肃杀冷冽的气息,让原本围在门口看热闹的人群都不自觉地退开一圈,不敢靠近。
守门的厮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那车驾的气派远超寻常官宦,家徽他虽不识,但本能告诉他,这绝不是他能怠慢甚至能上前询问的存在。
他慌慌张张地跑进阁内,也顾不得许多,直接寻到了正在与几位长者寒暄的杜少顷。
“杜、杜公子!门外……门外来了辆好生厉害的马车!的眼拙,认不得是哪家贵人,但看那架势……非比寻常!主事的请您快去瞧瞧!”
杜少顷闻言,与身旁的妻子慕容萱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讶异。
诗会宾客名单他们早已烂熟于心,这个时辰,该来的基本都到了。
是哪位不请自来的贵客,还是……?
夫妻二人不敢耽搁,向几位长者告罪一声,便一同疾步走向正门。
慕容萱心思缜密,低声对杜少顷道:“莫不是哪位致誓老大人,或是路过洛阳的朝廷重臣,闻得诗会之名,兴起而来?”
杜少顷眉头微皱:“未曾听闻有这等人物要来。且看那厮形容,车驾规制似乎并非官制……”
话间,二人已来到门口。
目光越过略显惶恐的围观人群,一眼便看到了那辆即便在见惯富贵的洛阳也显得过于瞩目的马车。
恰在此时,车辕前的帘幕被一只修长的手掀起。一道身影,从容地踏着放置好的脚凳,下了马车。
那人身着深青色常服,料子上乘却无过多纹饰,腰间悬着一枚质朴素雅的玉佩。身形颀长,面容相较于六年前褪去了几分洒脱飞扬,多了些许沉稳风霜的痕迹,尤其是下颌蓄起了打理整齐的短须,更添几分成熟气度。
但那双眼睛,明亮深邃,顾盼之间,依稀仍是旧时神采。
杜少顷的目光落在对方脸上,初时一怔,觉得眉眼极为熟悉,却又因那胡须和更加内敛的气质而有些不确定。
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仔细端详。
就在这时,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抬眼望来。
四目相对。
杜少顷脑职嗡”的一声,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尘封的记忆轰然打开。
那嘴角若有若无的弧度,那眼神深处即便收敛也难掩的疏朗不羁……
“王……王兄?” 杜少顷失声叫道,声音因极度的意外与激动而有些变调,他几乎不敢置信地又上前两步,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全然的确认与惊喜。
“可是酒谪仙——王玉瑱王兄?!”
这一声呼喊,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不仅慕容萱愕然睁大了美眸,门口所有竖着耳朵的宾客、厮,乃至远处隐约能听到动静的阁内之人,全都心神剧震!
酒谪仙王玉瑱?那个数年前脚踩洛阳文坛、名动下的大诗人,却又神龙见首不见尾,让无数文人墨客念念不忘的传奇人物?
他……他竟然来了洛阳?而且就在这芙蓉阁门外?!
一时间,所有目光,灼热、好奇、震惊、仰慕……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那个刚刚下车、甫一露面便引起轰动的青衫男子身上。
雅室之内,门扉虽隔,但杜少顷那一声清晰无比、饱含惊喜的“酒谪仙——王玉瑱王兄!”,却如同穿透了所有屏障,清清楚楚地传了进来。
正苦思脱身之策的苏妙卿,浑身猛地一颤,手中原本无意识攥着的帕子飘然落地。
魏汐更是霍然抬头,方才面对郑玄时的愤怒与委屈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与复杂难明的心绪取代。
她一双美眸瞪得溜圆,下意识地看向了门口方向,仿佛能透过门板看到外面那个身影。
李玄舟脸上的温和笑容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凝滞,眼底闪过一丝惊疑与迅速盘算的光芒。
郑玄则是一脸忌惮:“王玉瑱——这个煞星……他怎么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