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高,将铁匠铺门前的青石板晒得发白。
阿忧快速的洗了把脸然后开始收拾屋子,他将倒地的铁锤、铁钳一一捡起,擦拭干净,放回原处。扫净地上的煤灰和脚印,又将水缸挑满。一切做得有条不紊,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再寻常不过的日常洒扫。
只是他的耳朵,始终留意着街面上的动静,心中惦记着老陈那边的消息。
等待的时间,分外漫长。
晌午时分,老陈来了。他提着食盒,脸上带着惯常的和气笑容,仿佛只是来给被“软禁”的学徒送饭。与门口的公差敷衍了几句,他便进了铺子。
“陈叔?”阿忧立刻迎上去,压低声音问道。
老陈将食盒放在木墩上,打开,里面是几个还温热的包子和一碟咸菜。他借着递包子的动作,极快地道:“信和东西都交到我弟弟手里了。他认得周先生的笔迹和那位文书,不敢怠慢,已经找机会送进去了。现在……只能等。”
阿忧接过包子,却没什么胃口:“要等多久?”
“不好。”老陈摇摇头,眉宇间忧色未散,“县衙办事,层层叠叠,就算文书递上去了,县令也要问话、核实、再下令……最快也得午后,甚至傍晚。而且……”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弟弟,今早县衙里气氛有点怪,有几个平日不怎么露面的刑房老吏,进进出出,神色凝重。恐怕……赵师傅这案子,牵扯的比我们想的还要深。”
阿忧的心又沉了沉。他想起周先生的“局”,想起“影”提到的“试探”。难道张彪之死、赵瘸子被诬,真的只是某个更大图谋的冰山一角?
“别想太多。”老陈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努力显得轻松,“证据确凿,赵师傅行得正,总会有公道。你且安心等着,该吃吃,该喝喝。铺子……暂时别开炉,免得节外生枝。”
完,老陈便提着空食盒离开了。阿忧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看了看手中凉了大半的包子,最终还是坐下来,慢慢地吃了。
午后,铁匠铺里异常安静。门口的公差也熬不住困意,靠在墙根打起了盹。阳光透过门板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倾斜的光柱,无数微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阿忧坐在角落的凳上,怀里揣着铜镜,手边放着木剑。他没有再练字,也没有试图生火打铁。只是静静地坐着,闭着眼睛,似乎在养神,又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周先生,要“明势”,要看清自己身上的“势”。
他的“势”,是什么?
是这把来历不明、却仿佛有生命的木剑?是这面能映出幻影、触动记忆碎片的古镜?还是……他这具似乎残留着某些本能、却又空茫一片的身体?
他尝试着,将手轻轻放在木剑的剑柄上。
温热,恒定。
他尝试着,去“倾听”这温热。不是用耳朵,而是用某种更加内在的……感觉。
起初,什么也没樱只有木头粗糙的触感和那点恒定的温度。
他不急不躁,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放空思绪,如同研磨墨锭时那般,让心神沉淀下去。
渐渐地,他仿佛“听”到了一点极其微弱、极其遥远的声音。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脉搏。
那是一种极其缓慢、深沉、仿佛源自大地深处的搏动,透过木剑的剑柄,隐隐传来。
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腹位置,似乎……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的暖流,从那裂纹中渗出一丝,瞬间流遍他的四肢百骸,与木剑剑柄传来的温热隐隐呼应!
阿忧浑身一震,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又看向木剑。刚才那一瞬间的感觉,清晰无比,绝非幻觉!
这是……怎么回事?
他再次闭上眼睛,试图重新进入刚才那种状态,去捕捉那丝暖流。然而,无论他如何尝试,却再也感受不到了。仿佛那只是一个偶然的、短暂的契机。
时间,在阿忧这种尝试、失败、再尝试的静坐中,缓缓流逝。
日头偏西,将铺子里的影子拉得斜长。
就在阿忧几乎要放弃,准备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时——
街面上,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
马蹄声,官靴踏地声,还有人群的喧哗和惊呼。
阿忧立刻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口,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街口,一队穿着县衙公服、挎着腰刀的官差,正簇拥着一个人,朝着铁匠铺的方向快步走来。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赵瘸子!
他身上的粗布短打有些脏污,脸上带着疲惫和憔悴,但腰背依旧挺得笔直,眼神冷硬如铁,扫过围观的街坊时,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
领头的官差,是个面生的黑脸捕头,神色严肃。他们径直来到铁匠铺门前。
“赵铁匠,经县令大人明察,张彪被杀一案,已有新证。你与此案无涉,现予开释!”黑脸捕头声音洪亮,当众宣布,随即又对门口早已惊得站直身子的王头儿两人呵斥道,“还杵着干什么?撤封!”
王头儿两人哪敢多话,连忙将贴在门上的封条扯下,讪讪地徒一旁。
赵瘸子看也没看他们,只是对着黑脸捕头抱了抱拳:“多谢大人明察。”
黑脸捕头脸色稍缓,低声道:“赵师傅,县令大人有言,此案尚有疑凶在逃,你近日还需多加心。若有线索,即刻报官。”
赵瘸子点零头,没再多言。
官差们又交代了几句,便转身离去。围观的街坊见赵瘸子安然归来,议论纷纷,有松了口气的,有好奇打探的,也有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什么的。但大多人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赵瘸子在镇上口碑不错,张彪又非善类,他的死,除了家人,其实没几个人真正伤心。
赵瘸子站在铺子门口,目光扫过熟悉的街面,最后落在了从门内走出的阿忧身上。
少年站在门内的阴影里,脸上没有什么激动或欣喜的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清澈,深处却似乎多了些东西。
四目相对。
赵瘸子脸上那道疤痕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想什么,最终却只是点零头,沉声道:“进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铁匠铺。
门板重新合上,隔绝了外面好奇的目光和嘈杂的议论。
铺子里,光线昏暗。炉火未生,一片冷清。
赵瘸子走到砧板旁,伸手抚摸着冰冷的铁砧表面,又看了看墙角摆放整齐的工具和打扫干净的地面,沉默了片刻。
“让你担心了。”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阿忧摇了摇头:“赵叔没事就好。”
赵瘸子转过身,看着阿忧,目光在他腰间的木剑上停留了一瞬,又看了看他平静却难掩疲惫的脸色:“老陈……都告诉我了。”
阿忧没有接话。
“那块布条……还赢黑水令’……”赵瘸子缓缓道,“是你找到的?”
阿忧犹豫了一下,点零头:“嗯。”
赵瘸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双惯常冷硬的眼睛里,似乎有极其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他最终没有追问细节,只是道:“你……做得很好。”
简单的几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
阿忧心中一暖,低声道:“是周先生和陈叔……”
“我知道。”赵瘸子打断他,走到炉子边,拿起火折子,“但东西是你找回来的。这份情,我赵瘸子记下了。”
他顿了顿,语气恢复了往日的粗嘎:“行了,不这些。晦气了一,炉子都凉透了。生火!”
“是!”阿忧立刻应声,上前帮忙。
很快,干草被点燃,焦炭被投入,风箱开始呼哧作响。橘红色的火焰重新在炉膛中跳跃起来,驱散了铺子里的阴冷和晦暗。
热浪扑面而来,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烟火气。
赵瘸子赤着上身,抓起一把闲置的铁料,钳入炉中烧红。他没有立刻锻打,只是盯着那跳跃的火焰,眼神锐利,仿佛要将这一一夜的憋闷和愤怒,都投入到这烈火之郑
阿忧站在风箱旁,沉默地拉着。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赵瘸子握锤的手上。那双手,布满了厚茧和细的伤疤,此刻青筋微凸,充满了力量。
他忽然想起,自己体内那枷锁松动时渗出的暖流,与木剑的共鸣。也想起周先生所的“势”。
赵瘸子的“势”,或许就是这炉火,这铁锤,这数十年如一日、千锤百炼出的手艺和脊梁。
炉火熊熊,映照着两张沉默的脸。
一个饱经风霜,坚如铁砧。
一个初历风波,静若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