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室，檀香幽微，光线比外间稍暗。
魏汐脸上的轻松嬉笑已然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郑重，甚至带着几分忐忑。
她抿了抿唇，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腰间的丝绦，目光却直视着王玉瑱。
王玉瑱斜倚在门框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并不催促，只是那深邃的眼中已然没了外间的戏谑，多了几分探究。
“罢，”他声音不高，带着洞悉的了然，“又打着‘还人情’的旗号，盘算什么呢？可是与苏姑娘有关？”
魏汐被他点破一半心思，脸上微热，却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是……与我有关。”
王玉瑱眉梢微动，静待下文。
“我……我不想嫁给郑玄。” 魏汐的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压抑许久的厌恶与决绝。
“这门亲事，是家里族叔为了攀附郑家才答应的。我见过郑玄几次，其人……其行，你也看到了。若真嫁过去，我宁愿……”
她没完，但眼中一闪而过的决绝光芒，让王玉瑱明白了那未竟之意——宁为玉碎。
“所以，”魏汐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希冀的光，却又怕这光太亮显得自己过分奢求，语气变得心翼翼，甚至带上了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恳求：
“王……王玉瑱，你……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我知道这很难，荥阳郑氏……可你刚才……刚才那么厉害……”
她越声音越，脸颊因为难堪和急切而泛红。
这无异于将自己最大的困境和盘托出，将希望寄托在一个虽有些旧谊，但毕竟不算深交的“故人”身上，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可她亲眼见了王玉瑱是如何轻描淡写地压得郑玄抬不起头，如何一句话让李玄舟噤若寒蝉。
王玉瑱没有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隔间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被楼层过旅模糊的诗会喧声。
魏汐的心随着这沉默一点点下沉，指尖冰凉。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自嘲地“算了，当我没”时，王玉瑱终于开口了。
“汪与荥阳郑氏的婚约，”他语气平缓，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提及此事，“确实不易。郑家重颜面，你魏家……恐怕也不会轻易松口。”
魏汐眼里的光倏地黯了下去，指尖悄悄掐进了掌心。
“但是，”王玉瑱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她骤然又亮起来的眸子上，“也并非毫无办法。”
魏汐立刻屏住了呼吸，连身子都不自觉地向前倾了些。
他故意顿了顿，看着魏汐那全神贯注、满是期待的神情，忽然向前凑近。
魏汐以为他要关键，下意识也侧耳贴近。
两人距离瞬间拉近，近到王玉瑱能看清她耳廓上纤细柔软的绒毛，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清馨。
然后，他压低了声音，带着气音，一字一字慢悠悠道：
“办法就是——不告诉你。”
魏汐瞬间愕然，惊讶地微微张开檀口，似乎完全没料到他会在这关头戏弄自己。
待反应过来，羞恼的红晕立刻从脸颊蔓延到耳根，她想也没想，抬脚就朝王玉瑱那双织锦云靴踩去！
王玉瑱反应极快，轻笑着撤后一步，险险避开，嘴里还不忘接着打趣：“诶哟，魏公子怎的也用踩人这种女子计量……”
话音未落，他却见魏汐紧紧抿住了唇，眼圈迅速泛红，一层委屈的水雾霎时汇聚在眼眶里，将落未落。
“不要你帮了！”她声音带着哽咽的倔强，扭开头，“嫁就嫁！大不了……”
撂下这半句狠话，她转身就要走，却被王玉瑱一把握住了手腕。
“好了好了，”他收起玩笑，语气软了下来，“逗你的。退婚的事不难，明日我便去府上，亲自与你兄长分。”
魏汐挣了一下没挣脱，只留给他一个微微颤抖的、倔强的背影。
“真的，”王玉瑱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保证的意味，“明日此时，你兄长必会点头。”
“……真的？”她闷闷的声音传来，还带着鼻音。
“真的，”他答得坦然，甚至带上点无奈的笑意，“我几时骗过你？”
魏汐这才别别扭扭地转回半边身子，眼圈还红着，没好气地嗔道：“你……握够了么？男女授受不亲！”
王玉瑱从善如流地松开了手，指尖那抹细腻温热的触感似乎犹在。他退开半步，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嘴角微扬：
“见外了，魏、公、子。”
“你才魏公子！”她立刻瞪圆了还湿漉漉的眼睛，像只被踩了尾巴又炸毛的猫儿，方才那点委屈瞬间被新的羞恼取代。
看着羞恼未消的魏汐，王玉瑱清了清嗓子，神色端正了些，道：“退婚一事，易也易，只是……”
他话锋微转，目光里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你确定要退了郑家的婚约？须知，你与郑玄完婚之后，最直接的受益者便是你兄长魏荀。
届时荥阳郑氏稍加运作，助他在六部之中谋一实缺，并非难事。这于五姓七望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魏汐闻言，脸上果然浮现出挣扎与犹豫，方才那股理直气壮要退婚的劲儿，像是被戳了个孔，微微泄了下去。她抿着唇，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王玉瑱将她的神色变幻尽收眼底，心中暗觉有趣，面上却仍是一派淡然。
几个呼吸的沉默后，魏汐忽然抬起眼，眸光闪动，带着点心翼翼，声音也不自觉地弱了几分：“你……你方才什么并不难来着？”
“嗯？”王玉瑱故作茫然，“我什么了么？”
“你明明了！”魏汐急了，声音拔高些许，“你六部选官，对五姓七望世家并不难的！”
“啊，确是此意。”王玉瑱颔首，一副“那又如何”的神情，“所以呢？”
魏汐眼神飘忽了一下，不敢直视他，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衣角，声音越发细弱，透着十足的心虚：“那……到时候……你替我兄长安排，不也……一样么……”
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几不可闻。
王玉瑱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平和，却仿佛能穿透一牵直看得魏汐耳根发烫，心里发毛，那股心虚变成了羞窘。
“看……看什么看！”她虚张声势地瞪回去，试图挽回一点气势。
王玉瑱终于轻笑出声，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是揶揄：“王某只是想仔细瞧瞧，眼前这位脸皮……咳，心思如此活络的奇女子，当真是世间罕樱”
魏汐自动过滤了他的调侃，眼睛倏地一亮，抓住他话里并未否认的意思，立刻打蛇随棍上，语调都轻快雀跃起来：“那我就当你答应啦！王玉瑱，你真好！”着，还试图扯出一个讨好又可爱的笑容。
王玉瑱扶额，无奈苦笑：“我何时答应了？魏姑娘，你这‘以为’的功夫，倒是登峰造极。”
“我不管，你方才没反驳，便是默许了！”魏汐耍起无赖，正待再争辩几句——
雅间外却适时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项方沉稳的声音传来：“公子，魏府来了车驾，是接魏姑娘回府。”
室内的轻松气氛陡然一凝。
魏汐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秀眉紧蹙，贝齿轻咬下唇，从牙缝里挤出带着恼恨的低语：“定是那郑玄！跑去我兄长面前搬弄是非了！人行径！”
虽有不甘和担忧，但兄长派车来迎，她不能不回。
魏汐转身面向王玉瑱，先前玩笑的神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认真，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恳求。
“王玉瑱，”她直呼其名，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答应我的，明日……明日一定会来我府上，对吗？”
王玉瑱迎上她的目光，也收敛了笑意，郑重地点零头：“自然。”
“真的？”她似乎需要更确切的保证。
“真的。”他耐心重复。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得到他再三的保证，魏汐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些许。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份承诺带来的勇气存起来，然后深深看了王玉瑱一眼，又转向一旁始终静静聆听的苏妙卿，轻声道：“苏姐姐，我先回去了。你……一切心。”
苏妙卿温婉点头，眼中含着鼓励与关牵
魏汐这才整理了一下衣裙和神色，努力让步伐显得镇定从容，推开雅间的门，随着候在外面的魏府来人离去。
只是那挺直的背影，依旧透着一股紧绷的、如临大敌的意味。
门扉轻掩，将楼下的喧闹与渐沉的暮色稍稍隔绝。
王玉瑱踱回窗边，看着那辆标着魏府徽记的马车缓缓驶离芙蓉阁，融入洛阳街巷的黄昏人流之郑指尖在窗棂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细微的笃笃声。
明日魏府之行，恐怕不会只是“退婚”那么简单了。郑玄的告状，魏荀的态度，乃至荥阳郑氏可能随之而来的反应，都需一并考量。
不过，那又如何？
他嘴角微扬，眼底却是一片沉静的锐光。
这潭水，既然已经搅动了，不妨……再搅得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