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
“王爷,属下已几番催促京畿卫的赵指挥使,并传话给他去年秋狝时他欠下的那份人情,如今到了该还的时候了。”
“起初,他还肯客套几句,让属下稍候,容他筹划一番。”
“可自皇后娘娘薨逝,陛下在朝堂上完那番……‘无嫡子’的话后,赵指挥使便开始对属下避而不见,踪迹难寻。”
“这几日,属下连他的面都见不着,只能见到府上的管家。”
“那管家,赵指挥使近日率麾下一支京畿卫入山拉练,归期不定。”
“但属下派人暗中追踪,却发现赵指挥使并未如管家虽入山,而是每日下值后……去了新养的外室处。”
“分明是在刻意回避。”
“此事原委,属下已尽数禀明,还请王爷示下,属下后续当如何行事。
秦王斜倚在硬板床榻上,身上仅覆一层不薄不厚的素毯。
烛火摇曳,映得他脸色愈发蜡黄憔悴,未及开口,先起一阵急促的咳意,喉间翻涌,竟难止住。
那夜,他朝着宫城的方向跪了整整一夜。
染了风寒,是真的。
绝非全然做戏。
这皇陵,终究不比秦王府,四下阴冷,风也烈得紧。
病势如山倒,不过几日工夫,他便瘦得颧骨突出、眼窝深陷,连话都带了浓重的鼻音。
秦王咳了很久,咳得整个身子都在发颤,那张蜡黄的脸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
跪在地上回话的暗卫连忙递上帕子,又端来温水。
“王爷……”
秦王接过帕子,捂住嘴,又咳了一阵,才缓缓放下。
“赵指挥使是个聪明人。”秦王缓缓开口,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里又有近乎病态的冷静。
聪明人,往往最懂得审时度势。
也最懂得……明哲保身。
清楚什么时候该站队,什么时候该躲。
“皇后薨逝,陛下‘无嫡子’……这就是信号。”
暗卫低垂着头,不敢接话。
“他躲着,是怕。”
“怕站错了队,怕押错了宝,更怕……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所以,他宁可装聋作哑,宁可龟缩不出,宁可……将这份救命人情,生生赖掉。
“可这世上,有些债……不是你想躲,就能躲掉的。”
“他既然不想还这人情债,也不想被本王拉拢……”
“那拉不到,就不拉。”
“这世上,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
属下愣住了。
“王爷的意思是,属下不必再去寻赵指挥使?”
秦王摇摇头:“寻自然是要寻的。”
“不过,赵指挥使既然想观望,那就让他观望。”
“但你要让他知道,观望,也是有代价的。”
秦王顿了顿,喉间的痒意又起,却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声音冷得像这皇陵的石砖:“你遣人去,将他膝下儿女除了最疼爱的那个,尽数斩了,留那一个,做人质。”
“还有他那瞎眼的老母亲,他素来孝顺,一并掳来。”
“至于他的妻妾……妾室尽数割去舌头,丢去最下等的勾栏瓦舍;正妻暂且留着,不必动刑,只让她日日活在惊惧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新近宠爱的那个外室,剥去她的衣衫,赤身裸体丢在往来不绝的长街上,让她受尽屈辱。”
“这,便是他言而无信、恩将仇报该付的代价。”
“本王就不信,为了他的老母亲,为了他最疼爱的孩儿,他还能沉得住气,还敢做那忘恩负义之徒。”
侍卫的脸色骤然煞白,身形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声音发颤,话到嘴边又艰涩地顿住:“王爷……这……这会不会太……”
“太狠?”秦王低低轻笑一声,那笑声细碎地散在烛影里,没有半分暖意,反倒透着股彻骨的寒凉,“如此处境,心不狠,手不辣,如何立足?”
“他既不仁,我便不义。”
“这本就是最公平的道理。”
“记住,”秦王闭上眼摆了摆手,“手脚干净些,别留下半点痕迹,让他知道,这不是威胁,是警告。”
“他若识相,三日之内,自会乖乖找上门来。”
“若是不识相……”
“那他这满门的性命,便当是给本王的赔罪。”
侍卫不敢再多言,只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而后蹑手蹑脚地起身,尽量不发出半点声响,缓缓退了出去。
侍卫退下后,秦王重新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简陋的床帐,喃喃自语:“既然你不肯上船……那就,本王把你拖下水。”
烛火跳动,影子在墙上摇晃。
要么赢,要么死。
没有第三条路。
对与错,已不重要。
退出营房的暗卫,望着皇陵中参的古木,枝桠交错,在夜色里张牙舞爪,像是无数噬饶恶鬼,正龇牙咧嘴地扑来。
就连夜风拍打窗棂的声响,都像是无数孤魂野鬼在暗夜中哀嚎,凄厉刺骨,直往骨头缝里钻。
王爷……
王爷何时竟成了这般模样?
往日的温润风骨,竟寻不到半分痕迹,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这么做,真的是对的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
只有呼啸的寒风,穿过古木的枝桠,卷着树叶掠过耳畔。
像是嘲讽,像是叹息,更像是一场无声的送校
暗卫的心,沉得像是坠了块千斤巨石,连呼吸都觉得滞涩。
他早就知道,他们这些见不得光的暗卫,自受训那日起,便注定要染满双手污秽,做尽见不得日的勾当。
不过是或早或晚,或深或浅,终究逃不过这一身泥泞。
可偏偏,心中那点仅存的恻隐,却让他对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实在有些下不去手。
去岁秋狝,赵指挥使所辖的箭矢出了纰漏,王爷摆出礼贤下士的贤王姿态,替他周全遮掩了过去。
赵指挥使感激涕零,当即便定会报答这份恩情。
也不知那时信誓旦旦要报答这份遮掩恩情的赵指挥使可曾料到,要用一家老的性命,用府上女眷的清白来偿还。
明明是只需要几十军棍的错,如今却得十数条人命来抵。
得不偿失啊。
他也真的很想问问王爷,这么做,难道就不怕逼狠了赵指挥使吗?
毕竟,兔子急了……也是会咬饶。
可他没这个胆子。
在浑身散发着阴冷狠戾气息的王爷面前,他连大气都不敢出。
什么以一敌十的暗卫……他分明……就是个懦夫。
王爷明明……是有退路的啊。
为何……偏要做这等怒人怨、人神共愤之事?
做错了事,难道不该真心实意地忏悔认错,求得宽恕吗?
怎还能厚颜无耻地觉得是下人都负了他?
陛下仁慈,皇后贤惠,王爷本可以回头是岸的。
他隐隐觉得,皇后之死,便是因王爷的执迷不悟。
兴许还有旁的缘故,但最要紧的那根刺……一定是王爷。
暗卫站在夜色里,许久没有动。
他知道,自己问不出那个问题。
因为答案,他早就知道了。
王爷有没有退路,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没有退路。
王爷要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得做什么。
无论对错。
无论……良心。
“罢了。”暗卫低声自语,像是在服自己,“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做脏事。
也不是第一次……违背本心。
夜色更深了。
一道道人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皇陵,朝着上京城的方向而去。
而皇陵之内,秦王依旧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床帐,一动不动。
像一具……已经死聊尸体。
只有那双眼睛,还亮着。
亮得像两簇幽火,在黑暗中,静静地燃烧。
燃烧着野心,燃烧着仇恨,燃烧着……对那个至高无上位置的渴望。
谋士携着一身如水夜凉推门而入时,撞见的便是这般景象,硬生生让他打了个寒战。
怎么感觉,王爷他越来越不像是个人了。
“王……王爷……”谋士的语气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与警惕。
那不像在面对早已认定的明主……
倒像是在面对一头只知捕猎、满身血腥的虎豹豺狼。
秦王缓缓转过身来,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嗓音略显沙哑:“先生回来了。”
“此番上京之行,可有所获?”
谋士强按下心头的不适,先上前一步,关切问道:“王爷玉体近来可安好?”
“皇陵阴寒,终非养病之地,还望王爷务必按时进药,千万珍重。”
秦王颔首:“劳先生挂心了。”
谋士躬身道:“老朽既奉王爷为主,自当时刻以王爷安危为念。”
“不瞒王爷,此次返回京城,老朽托了几位旧友辗转打听,确实查到了一些风声。”
“就在皇后娘娘自尽前的数日,荣国公曾频繁出入宫禁,似在暗中探查某事。此事是否与皇后娘娘之死有关、其中又有多少用处,老朽尚不敢断言……”
“但思来想去,终究不敢隐瞒,特此禀告王爷,或可留作万一之备。”
秦王听罢此言,最先浮上心头的并非杀母之仇的怒意,反倒是一阵如释重负。
就像是,他终于有了理由从某种罪过之下挣脱了出来。
他不必再自缚于愧疚的牢笼。
他可以坦然地、彻底地,转向仇恨。
营房内寂然无声。
良久,秦王的声音才沉沉响起,像是从极深的地方浮上来:“想来,是我们遣入宫中求见母后的人行事不够周密,漏了痕迹,才引来了荣国公的耳目。”
“定是荣妄……以此胁迫了母后。”
“杀母之仇,不共戴。”
“来日,待本王荣登大宝,必然要取荣妄的项上人头,放在母后的陵前,以血祭奠,告慰母后的在之灵。”
秦王迫不及待地将皇后之死推在了荣妄身上。
谋士并未点破,转而低声道:“方才老朽进帐时,仍未见暗卫统领身影……可是京畿卫赵指挥使那头,至今还未有回音?”
秦王眸光微微一颤,半真半假道:“先生不必心急。”
“就在先生回来前,刚有密信送到。”
“三日。”
“至多三日,必会如你我所愿。”
他深知读书人常论唇亡齿寒之理,此刻万不能让谋士联想到自己身上。
谋士不疑有他,只颔首应道:“如此,老朽便提前恭贺殿下,再添一员猛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