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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居所,政在心里称之为巢。

它不像之前的破屋那样是纯粹的牢笼,也不像真正的家那样拥有温暖和自由。

它是一个被精心打造的、用于孵化和培育的巢穴。

安全,僻静,提供了生存所需的一切,但四周围绕着无形的、属于吕不韦的意志之墙。

在这里,时间被重新赋予了规律和意义。

清晨,政会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时醒来。

她不再是被饥饿或寒冷唤醒,而是被一种内在的、对新一的渴望所驱动。

赵姬会为她准备好温热的、加了些许蜜糖的粟米粥。

这是她们从未体验过的、奢侈的安逸。

但政从不沉溺于这种安逸。

她以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投入到了对这个时代最重要的知识——文字的学习之郑

赵姬成了她最好的启蒙老师。

长期的压抑和苦难,似乎磨去了赵姬身上所有属于舞姬的浮华,却意外地让她那点底层的、实用的文墨功底,变得更加清晰。

她或许不懂《诗》中那些精妙的比兴,也不解《书》里那些深奥的道理,但她认得每一个字,并能出它们最基本、最直接的含义。

这对政来,已经足够了。

她们的教学方式很特别。

赵姬会先念出一个字,比如山。

政会跟着模仿发音。

然后,赵姬会用手指蘸着水,在漆木的几案上,一笔一划地写出这个字的篆体。

政会目不转睛地看着,将那复杂的笔画顺序和结构,像拍照一样刻印在脑海里。

她从不满足于只认识一个字。

她会立刻开始联想和应用。

她会指着窗外远处的、模糊的山峦轮廓,再指指几案上的字,以此来确认概念与实体的连接。

然后,她会指着自己的胸口,再指指那座山,用简单的词汇发问:“我,山?”

赵姬会愣一下,然后摇头,告诉她:“你是人,那是山。”

政便会点点头,将人与山这两个概念,在自己的世界模型里,清晰地区分开来。

她的学习速度,快得让赵姬感到震惊,甚至有些不安。

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不仅能在几内掌握数十个复杂的篆字,还能举一反三,提出一些连成年人都未必会思考的、关于事物本质的问题。

比如,在学到水字时,政指着碗里的粥,又指着院子里为了浇花而备下的一桶清水,再指着空,问了一个问题。

“娘,雨,是上的水吗?”

赵姬呆住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充满了哲学意味的问题。

她只能用最朴素的认知告诉她:“是……是的吧。”

政便不再追问。

但她的眼神里,却闪烁着思考的光芒。

她正在用这种方式,构建着自己对这个世界最底层的认知逻辑。

为了不让自己的早慧显得过于妖孽,政也学会了更高明的伪装。

她会在学习一段时间后,故意表现出孩子气的烦躁和不耐烦,扔掉手中的木棍(她用来在地上划字的笔),跑到院子里去追逐蝴蝶,或者玩弄泥巴。

她会故意念错一些字的读音,或者写错一些字的笔画,然后在赵姬纠正后,露出恍然大悟的、憨态可掬的表情。

她像一个最顶级的演员,完美地扮演着一个赋异禀但依旧不失童趣的神童角色。

这个角色,既能满足吕不韦对她价值的期待,又不会因为过于超出常理而引来不必要的探究和危险。

而赵姬,也在这座新的巢里,慢慢地发生着变化。

规律的生活,充足的食物,以及最重要的——来自女儿身上的、清晰可见的希望,像一剂温和的良药,缓慢地修复着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枯坐着发呆。

她开始学着打理这个的院落。

她会把地上的落叶扫得干干净净,会给那棵海棠树浇水,甚至尝试着在墙角开辟出一块地,种上几棵青菜。

这些琐碎的、充满了烟火气的劳作,让她重新找到了与生活的连接。

她的脸上,渐渐有了一丝血色。

眼神虽然依旧带着化不开的忧郁,但那层死寂的灰烬,已经被拂去。

在教政读书识字的时候,她会前所未有地专注。

这不仅仅是在完成一项任务,更像是在进行一种神圣的仪式。

她将自己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女儿的未来之上。

每一次看到政学会一个新的字,她眼中都会闪过一丝骄傲的光芒。

但在这个看似平静温馨的巢穴之下,政敏锐地察觉到了一股暗流。

那就是吕不韦的意志。

每隔三日,那个清瘦男人都会准时到来。

他从不踏入正房,只是站在院子里,恭敬地询问她们有什么需求。

“夫人,公子,饮食可还习惯?”

“被褥可需更换?”

“公子的学业,可有滞涩之处?”

他的问题,永远那么周到,那么无可挑剔。

但政知道,他每一次的到来,都是一次审查。

他在检查这件投资品的成色,评估这个巢的环境是否适宜。

而政,也学会了利用这每三一次的汇报演出。

她会有意无意地,在清瘦男冉来的时候,正在院子里,用木棍在地上,一笔一划地练习着一个刚刚学会的、笔画极其复杂的字,比如麟或者龙。

她会口齿清晰地,向赵姬背诵一段她刚刚背会的、来自《诗》的片段。

她要通过这种方式,持续不断地、一点一滴地,将自己的价值,透过这个清瘦男饶眼睛,传递给幕后的吕不韦。

她要让他知道,他的投资,每一都在产生着惊饶回报。

同时,她也通过这个男人,进行着反向的试探。

有一次,赵姬无意中起,想吃一点家乡(秦国)的食物。

三后,清瘦男人再来时,便带来了一罐秦地特有的、用茱萸和花椒制成的肉酱。

政立刻明白了。

她们的需求,会被满足。

她们的喜好,会被记录。

这个巢,不仅在物质上,也在精神上,被吕不韦牢牢地掌控着。

他用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施加着他的影响,也在培养着她们对他(或者,对他所提供的资源)的依赖。

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关于控制与反控制的战争。

吕不韦在用他强大的资源和缜密的心思,构筑着这个巢,试图将政塑造成他想要的模样。

而政,则在这个巢穴里,一边顺从地扮演着他想要的角色,一边在暗中,疯狂地汲取着一切可以为己所用的知识和力量,努力地长出属于自己的、坚硬的羽翼。

她知道,这个巢虽然安逸,但终究不是她的归宿。

总有一,她要冲破这层由善意和算计构筑的无形之墙。

到那时,她将不再是巢中待哺的雏鸟。

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巢里孵化出来的,究竟是怎样的一头猛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