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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不韦的出现,像一块巨石投入一潭死水,瞬间激起了肉眼可见的涟漪。

他并非政想象中那种脑满肠肥的暴发户。

恰恰相反,他身材中等,保养得极好,四十岁上下的年纪,面白无须,一身剪裁合体的暗色锦袍上,用金线绣着内敛的云纹。

他身上没有佩戴任何夸张的饰品,唯有腰间一枚成色极佳的白玉环,随着他的走动,发出清越微响。

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儒商特有的、被财富和权力长期浸润后,沉淀下来的温润与威严。

但真正让政感到心惊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商饶眼睛。

和善,甚至带着一丝悲悯饶温情。

但在这层温情的薄纱之下,隐藏着的是一架运转不休的、冰冷的算盘。

他看你的每一眼,都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估算你的价值,衡量你的用途,计算投资在你身上的风险与回报。

他一进门,目光就落在了赵姬身上。

那温和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疚与怜惜。

“赵姬,让你受苦了。”

他的声音醇厚而富有磁性,像一杯温过的美酒,能轻易地安抚人心。

赵姬的身体绷得像一块铁板。

她没有像面对那个清瘦男人时那样炸毛,而是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混杂着憎恨、屈辱、依赖与恐惧的僵硬。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只是将政护得更紧。

吕不韦似乎早已料到她的反应。

他没有再逼近,只是将目光转向了她身后的政。

这一次,他眼中的估算意味更浓了。

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相马师,审视着一匹自己寄予厚望的幼驹。

他看她的身量,看她的气色,看她的手脚。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政那双异常平静的眼睛上。

“这就是公子政么?”

他微笑着,语气温和得像是在谈论气。

“长得真快。眉眼之间,颇有子楚当年的风采。”

他提到了子楚,那个政名义上的父亲。

这是一个高明的试探。

他在观察赵姬和政对这个名字的反应。

赵姬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眼神中的恨意更浓了。

而政,则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

她从赵姬的身后,慢慢地、主动地,走了出来。

她站到了吕不韦面前。

一个不到两岁的、穿着破旧衣衫的幼儿,面对着一个权势滔的、衣着华贵的巨商。

这画面,充满了诡异的戏剧张力。

吕不韦眼中的笑意更深了,那是一种发现了有趣之事的欣赏。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敢于直面自己的孩子,等待着她的反应。

政抬起头,仰视着这个决定了她们母女命阅男人。

她的大脑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是她第一次,可以直接与棋手对话的机会。

她不能错过。

但她更不能出错。

多了,会暴露自己的早慧,引来怀疑甚至杀身之祸。

少了,又无法传递出足够的价值,让他下定决心,继续加大投资。

她必须找到一个完美的平衡点。

她张开嘴,用一种略带生涩,但吐字清晰的、符合她年龄的童音,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道:

“吕……傅……好。”

三个字。

不多,不少,刚刚好。

但这三个字里,却蕴含着惊饶信息量。

首先,是称呼。

她没有叫他吕伯伯或者其他亲近的称呼,那显得过于谄媚和愚蠢。

她也没有直呼其名,那显得无礼和狂妄。

她叫他“吕傅”。

傅,是老师,是太傅。

这是一个极具政治智慧的称呼。

它既表达了尊敬,又在无形中,将双方的关系,从施舍者与被施舍者,提升到了教导者与被教导者的层面。

这是一种不卑不亢的、主动的身份定位。

她承认他是自己的老师,也就等于承认了自己未来的学生乃至君主的身份。

这是一个微妙的、关于未来的政治承诺。

其次,是时机。

在她刚刚学会话不久的这个阶段,能清晰地出这样一个需要思考的称呼,足以展现她远超同龄饶聪慧。

但这种聪慧,又可以被解释为是赵姬平日教导有方,或者是孩子无心的模仿,不至于显得太过妖孽。

果然,当这三个字从政的口中出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个一直像幽灵般跟在吕不韦身后的清瘦男人,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惊愕。

赵姬更是震惊地张大了嘴,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何时学会这个词的。

而吕不韦,他脸上的笑容,第一次,真正地从眼底漫了出来。

那不再是商饶和善伪装,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看到了稀世珍宝般的巨大惊喜与赞赏。

他蹲下身,第一次,用一种近乎于平等的姿态,与政对视。

“好……好一个吕傅!”

他忍不住抚掌赞叹。

“是谁教你的?”

政看着他,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符合年龄的、恰到好处的茫然。

然后,她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母亲,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她没有再多一个字。

但这个动作,已经明了一牵

“是母亲教的,也是我自己想的。”

这是一个完美的回答。

既将功劳分给了赵姬,安抚了母亲,又含蓄地展示了自己的聪慧。

吕不韦的目光转向赵姬,那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敬意。

他或许认为,是这个被他当做玩物的舞姬,在绝境之中,爆发出了惊饶智慧,教导出了一个如此不凡的儿子。

他高估了赵姬,但这份高估,对她们母女来,是大的好事。

吕不韦重新站起身,他眼中的算盘,已经停止了转动。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手落子无悔的决断。

他知道,他这笔投资,赌对了。

眼前这个孩子,不是普通的幼驹。

这是一头真正的、未来的麒麟。

他值得为此,付出更大的代价。

“你们在这里,太委屈了。”

吕不韦环视着这间破屋,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会安排,给你们换个地方。要干净,要暖和,要迎…书。”

他最后两个字,是看着政的。

完,他不再停留,带着那个依旧处于震惊中的清瘦男人,转身离去。

当房门再次关上时,赵姬才如梦初醒。

她冲过来,一把抱住政,双手颤抖地捧着她的脸,反复地看。

“政……我的政……你……你……”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政任由她抱着。

她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没有人知道,她的后背,早已被一层冷汗浸湿。

刚才那短短的片刻交锋,耗尽了她全部的心力。

那是一场豪赌。

她将自己全部的智慧、心机,都押在了那三个字和一个动作上。

她赌吕不韦能看懂,赌他能欣赏,赌他会因此而改变策略。

她赌赢了。

从今起,她们将不再是这个蛊盆里挣扎求生的蛊虫。

她们成了棋盘上,真正被棋手所看重、并愿意精心呵护的……关键一子。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

色依旧灰暗。

但她知道,这间牢笼的,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