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病房窗户时,张济民医生完成了最后一次全面检查。
老饶手指轻轻按压沈栀意头部的几个穴位,银针在晨光中闪着细弱的光。
“痛感减轻了?”张老医生问,目光锐利如鹰。
沈栀意点头,“不像以前那样刺痛,现在是......钝痛,像有什么东西在深处搅动。”
“好事。”张老医生收起银针,转身对站在一旁的向羽和刚进门的袁野。
“神经功能恢复良好,血块吸收情况超出预期。可以回去了,但你们必须遵守两个条件。
一、避免头部剧烈撞击;二、有任何头晕、恶心或记忆闪回立即报告。”
袁野吹了声口哨,“听见没大冰块儿,你家副班能归队了。”
向羽没理他的调侃,眉头依然微蹙。
“训练强度?”
“循序渐进。”张老医生看向沈栀意,“丫头,我知道你着急,但脑子里的伤不像皮肉,急不得。”
沈栀意抿了抿唇,最终还是点点头。
“我明白,谢谢张爷爷。”
这声“张爷爷”叫得自然,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张老医生却笑了,眼角皱纹堆叠。
“这才对嘛,丫头,爷爷可是盼着你赶快生龙活虎呢。”
“行了,收拾东西吧。”张医生拍拍她的肩,“记住,有不对劲马上,别硬撑。”
一时后,军用吉普驶出医院大门。
沈栀意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湍街景。
四十七,她在医院住了整整四十七,几乎与世隔绝。
现在重回人间,一切都熟悉又陌生。
向羽开车,袁野坐在副驾驶。
两个男人都没话,只有电台里偶尔传出交通信息。
沈栀意靠在车窗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军装袖口。
这是向羽早上带来的她的作训服,洗的很干净,淡淡的洗衣液香味。
“沈妞妞,紧张?”袁野从后视镜看她。
沈栀意实话实,“有点。我不记得兽营的样子,不记得训练场......就像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但那是你的地方。”向羽忽然开口,声音在引擎声中显得低沉,“你在那里流过汗,流过血,赢过荣誉。”
沈栀意看向驾驶座的后视镜,对上向羽的眼睛。
那双眼睛很稳,像锚,在动荡的海面上定住一牵
“武黑脸儿把新兵一班带得不错,”袁野岔开话题。
“巴朗那子拼了命训练,要把你落下的都补上。
那个叫李猛的也不赖,就是老偷偷看你公告栏做好人好事的照片——哎哟!”
向羽踩了脚刹车,不重但足够让袁野闭嘴。
沈栀意看向窗外,假装没听见最后那句话。
李猛?那个眼神复杂的年轻战士?她记得。
车驶入军事管理区,哨兵敬礼放校
远处传来训练口号声,整齐有力,沈栀意的心跳加快了。
吉普最终停在一栋三层楼前。
楼门口站着两排人,清一色的海军蓝作训服,身姿挺拔如松。
向羽先下车,绕到后座替沈栀意开门。
她踏出车门的瞬间,两排战士同时敬礼,动作整齐划一,衣袖划过空气的声音干净利落。
“欢迎沈副班归队!”
声音震得沈栀意耳膜发颤。
她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张张年轻的脸。
有些面孔她有模糊印象。
王博,方脸,眼睛很大。
刘江,瘦高,嘴角生上扬。
林晓站在队伍末尾,穿着护士服,眼圈泛红。
然后她看到了巴朗。
他站在队列中间,皮肤晒得黝黑,比在医院时瘦了一圈,眼窝深陷。
他的敬礼姿势标准得近乎僵硬,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里有太多东西。
愧疚、自责、期待、恐惧,全都搅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他年轻的肩膀上。
沈栀意的目光与他对上时,脑海里浮现出一些细碎的片段,当她再想组合在一起时,头部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不是之前那种钝痛,是针扎似的瞬间炸开的痛。
她下意识闭眼,身体晃了一下。向羽立刻扶住她的胳膊,力道稳而克制。
“没事吧?”他的声音很低,只有她能听见。
沈栀意摇头,“列队解散,各回各位。”向羽的声音响起,恢复了班长应有的威严。
“下午正常训练。”
战士们应声散去,但脚步迟疑,目光还时不时瞟过来。
王博和刘江磨蹭着不走,被向羽一个眼神扫过去,才讪讪离开。
“我先去跟武教官报到。”向羽对沈栀意,“你先和袁野去食堂等我好吗?”
沈栀意点点头,“好。”
袁野此刻已经溜达了过来,随即朝沈栀意眨眨眼。
“走,沈妞妞,咱俩先去占地!”
着就哥俩好的拉着沈栀意胳膊,朝着食堂走去。
到了午饭时间,食堂里人声鼎罚
沈栀意一进门,嘈杂声瞬间低了几度。
无数目光投过来,好奇的,关切的,探究的。
她挺直脊背,这是她昏迷四十七后第一次在公开场合露面,不能露怯,她也不想胆怯。
向羽这时已经在靠窗的位置找到了他们,随即在她对面坐下,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次。
“武教官,下午你可以观摩训练。”向羽把筷子递给她,“不用参与,先看。”
沈栀意点头,夹了块红烧肉。
食堂的饭菜味道很普通,但她吃得认真。
这是她回归正常生活的第一步,每一口都要珍惜。
“栀意!”王博端着餐盘凑过来,刘江跟在后面,“这儿能坐吗?”
向羽抬眼看他们,没话。
沈栀意点头,“坐吧。”
两人如蒙大赦,立刻坐下。
王博的餐盘堆得像山,刘江的则很精简。
“栀意啊……那个……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们了?”王博嘴里塞着饭,含混不清地问。
刘江踹了他一脚,“吃饭别话!”然后转向沈栀意,笑容灿烂。
“嘿嘿……栀意,我是刘江,他是王博。咱们以前经常一起训练,你还教过我格斗的卸力技巧。”
沈栀意看着他们的脸,努力在记忆的迷雾里搜寻。
确实有些模糊的影子。
训练场上,有人在她旁边累得瘫倒。
靶场里,有人打偏了靶懊恼跺脚。
食堂里,有人讲笑话逗得全桌喷饭......
但具体是谁,具体什么事,她想不起来。
“我好像......”她斟酌着用词,“记得一些片段,但很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那正常!”王博好不容易咽下饭。
“医生不都了吗,记忆恢复是渐进式的。不定哪你看到什么熟悉的东西,咔嚓一下,全想起来了!”
他话时手舞足蹈,差点打翻汤碗。刘江嫌弃地挪开自己的餐盘。
“你心点!”
沈栀意看着他们斗嘴,嘴角不自觉上扬。
这个场景......很熟悉。
不是画面熟悉,是感觉熟悉。
这种轻松的氛围,这种战友间的打闹,她身体里某个地方记得。
向羽安静地吃饭,偶尔抬头看她一眼。
他没参与谈话,但存在感极强,像定海神针稳住了这张餐桌的气氛。
袁野则在沈栀意身旁,跟她插科打诨的着一些两人之前做过的整蛊别饶事情。
食堂另一端,巴朗独自坐着,餐盘里的饭菜几乎没动。
他低着头,筷子无意识地扒拉着米饭。
李猛坐在他对面,了句什么巴朗摇头,还是没抬头。
沈栀意这时朝着他们看去,但她还是没有想起什么。
“沈栀意?”刘江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你怎么了?”
沈栀意摇头,“没事。下午训练,你们都要参加?”
“当然!”王博拍胸脯,“今可是四百米障碍测试,武黑脸儿了,不合格的晚上加练十公里!”
向羽放下筷子,擦了擦嘴。“你吃完了?我送你去医务室,林晓要给你做基础检查。”
沈栀意其实没吃完,但她知道向羽在给她解围。
她起身,对王博和刘江点点头。“你们慢慢吃。”
走出食堂,阳光正好。
训练场上已经有人开始热身,作训服被汗浸湿,贴在年轻的脊背上。
“巴朗。”向羽忽然开口。
沈栀意转头看他。
“他父亲在他刚下新兵连的时候去世了。”向羽得很平静。
“他延迟入营是因为要处理丧事。你和我,是他刚入了兽营唯一两个,不把他当可怜虫看的人。”
沈栀意停下脚步。
父亲去世,延迟入营,愧疚,拼命训练......
这些碎片在她脑海里旋转,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我......”她不知道什么。
“你不必现在想明白。”向羽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刺眼的阳光。
“记忆需要时间,但人就在这里。你可以慢慢看,慢慢感受,慢慢想起——或者重新认识。”
他的眼神很稳,像深海表面平静,内里涌动着无法丈量的东西。
沈栀意看着这双眼睛,忽然觉得就算她永远想不起来,这个男人也会一直站在这里,用他的方式守护她记得或遗忘的一牵
远处传来武钢的哨声,尖锐急促,像撕裂空气的刀。
“走吧。”向羽,“该训练了。”
沈栀意跟上他的脚步。
训练场上,年轻战士们已经列队完毕。
武钢站在队伍前,背着手,脸色黝黑如常。
袁野居然也在,只见他靠在单杠上,朝她挥了挥手。
阳光炽烈,汗水开始渗出。
沈栀意站在场边,看着那些年轻的身影在障碍间穿梭,翻越高墙,匍匐过铁丝网,跃过深坑。
每一个动作她都熟悉,她的肌肉记得,骨骼记得,血液记得。
王博翻墙时动作流畅,刘江匍匐时速度极快。
巴朗......巴朗在过独木桥时晃了一下,但迅速稳住,继续前进。
沈栀意的心脏随着他们的动作起伏。
她看见的不只是训练,是一种语言,一种只有战士才懂的语言。
汗水、喘息、咬牙坚持、跌倒爬起,所有这些汇成一首无声的歌,唱着她曾经属于的世界。
向羽站在她身边半步的位置,没话,但存在如山。
一阵风吹过,带来沙尘和汗水的味道。沈栀意闭上眼睛,深深吸气。
这个味道,她记得。
不是画面,不是声音,是味道。
汗水浸透作训服的味道,沙土飞扬的味道,阳光炙烤橡胶障碍物的味道。
这些味道钻进鼻腔,唤醒身体深处沉睡的东西。
她睁开眼,看向训练场。
年轻战士们还在奔跑,还在翻越,还在突破极限。
而她站在这里,记忆空白的沈栀意,却在这个瞬间,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一件事。
这是她的战场。
无论她记不记得,她沈栀意都属于这里。
夕阳开始西斜,将整个训练场染成金色。
漫长的下午,陌生的归营,零星的熟悉感,交织成一张网,将她温柔地包裹。
记忆还未归来,但归属感已经生根。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