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窗台上野菊的清香。我醒来时,正看见陆峥坐在床边打盹,下巴抵着胸口,手里还捏着块拧干的帕子。晨光透过糊着桑皮纸的窗棂,在他肩头上落了层碎金,衬得他眼下的乌青格外明显,像宣纸上晕开的墨点。
“陆峥……”我嗓子干得像含着沙砾。
他猛地惊醒,手中的帕子“啪嗒”掉在地上。“清沅?你醒了?”他扑过来,手悬在我额前又不敢落下,生怕碰疼我,“渴不渴?要不要喝水?饿不饿?医生你能喝点米汤了,我让厨房炖了江南的糯米粥……”
他语无伦次的样子让我想起刚被强掳时,他在宴会上笨拙地给我夹材模样。我想笑,胸口却牵扯着疼,只能微微牵动嘴角。他立刻紧张起来:“是不是疼?我叫医生!”
“别去,”我拉住他的袖口,触到布料下嶙峋的骨节,“让我看看你。”
他顺从地俯下身,任我打量。不过半月不见,他竟瘦得脱了形,高挺的颧骨凸了出来,嘴唇干裂起皮。我想起昏迷中隐约听见的嘶吼与枪声,想起他抱着我狂奔时溅在我脸上的血,心头一紧:“你的伤……”
“早好了。”他掀起袖子,臂上的刀伤已结痂,像条蜷缩的蜈蚣,“不信你看。”
我知道他在撒谎。那些深夜里压抑的痛哼,还有换药时故意放轻的动作,都没能逃过我半梦半醒间的知觉。可我没拆穿他,只轻轻抚过那道疤痕:“以后别再这样了。”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放在唇边轻吻,眼神郑重得像在宣读军令:“清沅,以后我再也不让你担心了。”
接下来的日子,陆峥真的推掉了所有军务。他把我安置在镇东头的宅院里,是从前一位教书先生的居所,院里有棵老玉兰树,虽然过了花期,枝叶却格外茂盛。他每日亲自为我换药,动作早已不像初时那般生疏,指尖的厚茧擦过皮肤时,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粗糙。
“今张诚前线打了胜仗。”他替我掖好被角,语气轻松,“等你再好些,我们就搬去南边,找个没战火的地方。”
我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知道他又熬夜看战报了。“你不用瞒我,”我轻声,“我知道你还在指挥战事。”
他动作一顿,随即苦笑:“瞒不过你。”他坐在床沿,拿起梳子替我梳理长发,“只是些收尾的事,不打紧。”
梳子划过发间,带起几缕掉落的青丝。我从铜镜里看见他专注的神情,忽然想起在军阀公馆时,他笨拙地想学画牡丹,结果画成了毛毛虫。那时的他,何曾有过这般耐心?
“陆峥,”我忽然想问,“你当初强掳我,真的只是因为……看上我了?”
他梳发的手停在半空,沉默许久才开口,声音低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第一次在巷子里撞到你,你抱着画跑,发簪歪了都不知道。那时候就想……这丫头胆子真,可眼神又那么倔。”他顿了顿,耳根微微泛红,“后来见你绝食,觉得这脾气跟我倒挺像,就……不想放你走了。”
我忍不住笑了,牵扯到伤口又疼得蹙眉。他立刻放下梳子,紧张地问:“怎么了?是不是碰到伤口了?”
“不是,”我看着镜中的他,“我在想,幸好你没放我走。”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喜,像个得到糖块的孩子。窗外的玉兰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脸上,将他眼底的温柔映得格外清晰。我忽然明白,那些被强掳的恐惧、被囚禁的愤怒,早已在他无数个日夜的守护中,化作了绕指的柔情。
这午后,他抱来个木箱,里面竟全是我的画稿。“在沈知晏那里找到的,”他指腹划过《秋江独钓图》的边角,“他藏得很严实,跟宝贝似的。”
画稿上还留着沈知晏的批注,字迹清秀,却透着一股刻意的温柔。我想起他在租界公寓里展示的“深情”,只觉得讽刺。陆峥似乎察觉到我的情绪,默默收起画稿:“不想看就不看了,以后我给你买最好的宣纸,你想画什么画什么。”
“我想画你。”话一出口,我自己先红了脸。
他愣住了,随即大笑起来,笑声震得窗纸都在颤:“好!你想画我什么样都行,穿军装的,骑马的,还是……给你端茶倒水的?”
“都想画。”我看着他笑出皱纹的眼角,忽然觉得,这乱世纵然残酷,有他在身边,便有了可栖的港湾。
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来得缠绵,陆峥怕我着凉,将我抱到窗边的软榻上,给我披上他的军大衣。那大衣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硝烟味,却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裹在身上像被他拥抱着。
“你听,”他指着窗外,“玉兰树结果了。”
我侧耳倾听,只有雨滴敲打树叶的声音。他却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枚红艳艳的玉兰果。“早上在树下捡的,像不像红宝石?”
我接过玉兰花果,触手温润,果然像极了他送我的那只红宝石手镯。只是此刻,这然的果实比任何珠宝都更让我心安。“陆峥,”我忽然想问,“你江南的玉兰,这时候该开了吧?”
他沉默片刻,替我拢了拢大衣领口:“等这场雨停了,我们就去江南。”
我知道他在骗我。前线的战报一日比一日紧急,他眼底的忧虑也一日深过一日。可我没有戳破,只是靠在他肩上,听着雨声,闻着他身上阳光与硝烟混合的气息,忽然觉得,哪怕只是片刻的安宁,也值得用一生去珍惜。
夜深人静时,我常常醒来,看见陆峥坐在桌前看战报,台灯的光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我不敢打扰,只是默默看着他翻动纸张的手指,看着他偶尔揉按眉心的疲惫。
“睡不着?”他察觉我的动静,立刻放下战报走过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拉住他的手,触到他掌心的薄茧,“只是想看看你。”
他坐在床边,用指腹轻轻摩挲我的手背:“清沅,等这仗打完,我带你去苏杭,买最大的园子,种满玉兰。你可以在园子里画画,泡茶,再也不会有战火了。”
我看着他眼中憧憬的光芒,知道那是他从未过的梦想。这个在战场上杀伐果决的男人,心底也藏着对安稳生活的向往。“好,”我点头,“我等你。”
他低头吻我,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一件珍宝。窗外的雨声渐渐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洒进来,照亮他眼中的深情。我知道,这场漫长的守护,不仅治愈了我的伤口,更让我认清了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