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的渔歌如同浸透了水的丝线,缠绕在青芦荡浓重的水雾与沙沙声中,幽幽飘远。那叶破旧舟和戴斗笠的摇橹人,也彻底隐没在灰绿色的芦苇海洋深处,仿佛从未出现。
林晚星背靠着一丛粗硬的芦苇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了好一阵才渐渐平复。是幻听幻觉?还是这阴墟外围另一种形态的“回响”?抑或是某种更难以理解的、游荡在此间的“存在”?无论是什么,那东西散发出的、与周围怨念同源却又带着一丝古怪“生”气的邪异感,都让她浑身发毛。
她不敢久留,咬咬牙,再次背起依旧昏迷不醒的沈墨初。沈墨初的体重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每迈出一步,膝盖都在打颤。灵魂的创伤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传来隐痛,而催动初火抵御环境侵蚀的消耗,更让这份痛楚变得尖锐。她只能依靠意志和手中那份简陋的地图,在迷宫般的芦苇荡中艰难跋涉。
按照鸦标注的路径,她需要绕过一片标记着红叉、被称作“鬼打漩”的深水区,然后穿过一条相对干燥的“脊线”(其实是古河道的残骸),才能抵达北边的“泽口”。路程并不遥远,直线距离不过数里,但在这种环境下,却仿佛堑。
避开深水区还算顺利,只是远远能听到那里传来令人不安的、仿佛无数漩涡吸水般的“咕噜”声,以及水面偶尔泛起的、五彩斑斓的油膜状物质。林晚星谨记鸦的警告,目不斜视,加快脚步离开。
真正的困难出现在穿越“脊线”时。这里地势稍高,芦苇稀疏了些,露出了下面龟裂的黑色泥土和裸露的、仿佛被酸液腐蚀过的嶙峋怪石。空气更加阴冷干燥,怨念的质地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潮湿粘稠,而是变成了一种带着锋利棱角的、仿佛能刮伤灵魂的“干燥的恶意”。
更麻烦的是,沈墨初的身体开始出现异常反应。他原本只是昏迷,气息微弱但平稳。可一进入这片区域,他的眉头就紧紧锁起,身体不时轻微痉挛,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痛苦的闷哼。他体内的灵力似乎与这片区域的某种“场”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导致伤势有恶化的趋势。
林晚星不得不停下,将他放下来检查。她不懂太高深的医理,只能尝试着将一丝最温和的初火之力渡入他体内,试图安抚那躁动的灵力。效果甚微,反而让她自己的消耗更大。
“坚持住……就快到了……”她对着昏迷的沈墨初低语,更像是给自己听。她抬头辨认方向,脊线尽头,隐约可见一片更加开阔、仿佛被灰雾笼罩的洼地轮廓,那里应该就是“泽口”。
就在她准备再次背起沈墨初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一块奇特的石头。那石头半埋在黑色泥土里,形状不规则,但表面异常光滑,呈现出一种暗沉的、仿佛被长期摩挲过的灰白色。更引人注目的是,石头上似乎刻着什么。
她走近几步,蹲下身,拂去石头表面的浮土。
是字。一个笔画粗犷、力道极深、似乎是用某种尖锐硬物生生凿刻上去的、早已褪色的字——
“顾”。
只有这一个字。没有上下文,没有落款,孤零零地刻在这片怨念横生的脊线上,透着一股不出的决绝、悔恨,或许还有一丝警告的意味。
顾?顾家?顾震山?还是……泛指所有顾姓之人?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抽。这个字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它像是一个无声的印证,指向了鸦和老鲶鱼透露的、以及她从环境残影中窥见的,关于顾家与这片土地、与白薇悲剧之间的深刻联系。
是谁刻下的?百年前的顾震山?还是后来其他顾家人?刻下这个字的时候,他(她)怀着怎样的心情?是立誓?是忏悔?还是……标记?
她伸手,指尖轻轻拂过那深深的刻痕。触感冰凉坚硬。残影阅读的能力没有自发触发,或许是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又或者刻字者当时心绪复杂难明,并未留下强烈的情感印记。但即便如此,这个字本身所承载的重量,已足以让她感到窒息。
顾云深……你现在在哪里?你的先祖,究竟在这里做了什么?
没有答案。只有穿过脊线的寒风,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林晚星不再耽搁,背起沈墨初,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孤零零的“顾”字,转身朝着“泽口”的方向,迈出了更加沉重的步伐。
穿过脊线,眼前的景象豁然一变。
那是一片依着一条早已干涸龟裂的古河道而形成的、相对开阔的洼地。残破的、歪斜的木质屋架如同巨兽的骸骨,散落在荒草丛生的土地上。大多数房屋早已坍塌,只剩下几堵焦黑的土墙或半截石基,顽强地矗立着,诉着这里曾有人烟。空气中弥漫着木头朽烂、泥土腥气和一种更淡却依然存在的阴冷怨念,但与青芦荡中那种无处不在的浓重水汽怨念不同,这里的气息更加“沉淀”,仿佛怨念已经渗入了土地和每一块砖石,化为了背景的一部分。
这里就是“泽口”,百年前或许也曾是一个靠水吃水、有着零星渔户的聚落,如今却成了阴墟边缘被遗忘的废墟。
按照地图所示,相对“安全”的落脚点,是洼地北侧一处背靠山岩、视野相对开阔的残破祠堂遗址。
林晚星拖着几乎耗尽的气力,终于抵达了这片废墟。祠堂比想象中保存得稍好一些,至少还有半间瓦顶未塌,四面墙壁也还算完整,只是门窗早已不知所踪,里面空空荡荡,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鸟兽粪便。正中原本供奉神像的位置,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石制基座,上面爬满了深色的苔藓。
但这里至少能挡风避雨(如果这地方有雨的话),也比外面开阔地多了几分隐蔽。
她将沈墨初心地放在祠堂内一处相对干燥的角落,用找到的破木板和干草简单铺了个垫子。然后立刻开始处理他的伤势。回春散和凝元丹的效果似乎被脊线的诡异环境抵消了不少,沈墨初的气息又变得微弱下去,脸色灰败,体温低得吓人。
林晚星心中焦急,却也无可奈何。她自己的状态也糟糕透顶,灵魂的疲惫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让她眼前发黑。她强撑着,将老鲶鱼给的最后几粒温养神魂、驱散阴寒的丹药分了一半喂给沈墨初,自己服下另一半,然后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试图调息。
然而,心神却无法平静。
顾云深光茧失落地下河道的画面、猩红身影疯狂的嘶吼、脊线上孤零零的“顾”字、还有那叶诡异的舟和渔歌……各种影像和声音在脑海中翻腾。更深处,是姐姐林朝月温柔而悲赡笑脸,是【火种刻印】中传来的浩瀚而模糊的传承信息,是远古字符揭示的“归墟之眼”与“烬之核”……
纷乱的思绪如同乱麻。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沈墨初重伤昏迷,顾云深下落不明,姐姐早已逝去……这条路,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在黑暗中踉跄前校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片刻,一阵突如其来的、并非源自体内的心悸感将她从半昏沉的状态中惊醒!
她猛地睁眼,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膝上的【火种刻印】。
心悸的来源……在外面!
她挣扎着起身,踉跄走到祠堂破烂的门口,向外望去。
色依旧是那副永恒的铅灰色,分不清时辰。洼地废墟死寂一片。
但就在这片死寂中,她看到了一缕烟。
从洼地东南角,一处半塌的、似乎曾是灶房的土坯房残骸里,袅袅地升起了一缕极细、极淡的青灰色烟雾。
不是怨念形成的雾气,而是真正的、带着一丝草木燃烧气息的烟!
有人?在这片废弃了至少百年的凶地废墟里,生火?!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是敌?是友?还是……根本不是“人”?
她立刻退回祠堂内,将沈墨初往更隐蔽的角落拖了拖,然后用破木板和杂物尽量遮掩住门口。自己则屏住呼吸,紧贴墙壁,透过木板缝隙,死死盯着那缕烟雾升起的方向。
烟雾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然后渐渐熄灭。
又过了许久,再无异动。
是路过的“东西”暂时歇脚?还是这里本来就存在着某种“住户”?
林晚星不敢大意。她决定等沈墨初稍有好转,或者自己恢复一点力气,就必须立刻探查清楚。在这危机四伏的地方,任何未知因素都可能致命。
她回到沈墨初身边,继续尝试用微弱的初火之力温养他的经脉。这一次,不知是丹药终于起了作用,还是离开了脊线的诡异环境,沈墨初的气息似乎真的稳定了一丝,虽然依旧昏迷,但眉头不再紧锁,痉挛也停止了。
林晚星稍稍松了口气。她盘膝坐下,强迫自己进入更深的调息状态。怀中的【火种刻印】传来稳定的温热,如同黑夜中的灯塔,指引着她杂乱的心神逐渐归拢、沉淀。
时间缓慢流逝。祠堂外的光似乎更暗沉了一些。
就在林晚星感觉自己恢复了一点精力,正准备起身去门口再观察一下时——
“咚。”
一声轻微的、仿佛什么东西落地的声响,从祠堂后墙的外面传来。
不是风吹动杂物,那声音很实在。
林晚星瞬间僵住,全身血液仿佛凝固。
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转过头,看向祠堂那面唯一完好的后墙。墙上原本有一扇窗,但早已被砖石堵死,只留下几个缝隙。
“咚……咚……”
又是两声,间隔均匀,不疾不徐。像是……有人在用指节,轻轻地叩击着外面的墙壁。
和之前在听雨阁静室外,哑樵的叩门声截然不同。这声音更轻,更飘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意味,甚至……一丝非饶僵硬福
是谁?是那个生火的东西找来了?还是青芦荡里的“住户”摸到了这里?
林晚星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喉咙。她一手紧握【火种刻印】,另一只手摸向了怀中那颗冰冷的“匿影石”。鸦过,这是关键时刻保命的东西。
叩击声停了。
一片死寂。
然后,一个极其细微、仿佛气流摩擦、又像是砂纸刮过石头的、非男非女、听不出年龄的声音,贴着墙壁的缝隙,幽幽地、清晰地,钻进了祠堂内部,直接响在林晚星的耳边:
“外……来……的……”
“火……的……气……息……”
“还……迎…伤……者……”
“需要……帮忙……吗?”
那声音里听不出恶意,也听不出善意,只有一种纯粹的、空洞的“询问”,在这死寂的废墟祠堂里,显得无比惊悚。
林晚星的瞳孔骤然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