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无花十二岁了。
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
至少比那个整窝在柜台后面打盹,或者雷打不动去湖边当空军佬的爹要成熟得多。
她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无意识地划拉着。
目光越过的院落,落在那个躺在竹椅里,用一本发黄的旧书盖着脸,似乎已经睡着的男人身上。
李长生。
她爹。
从她记事起,她爹好像就长这样。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张脸谈不上多俊,但也绝不难看,就是那种扔人堆里一眼找不着的普通模样。
奇怪的是,这么多年过去,隔壁孙先生头发都白完了,王婶腰也弯了,连私塾里最淘气的子个头都窜了一大截,她爹却好像一点没变。
不是一点没变。
江无花在心里纠正自己。
脾气好像越来越懒了。
她记得自己大概六七岁的时候,夏热得厉害,她和几个伙伴偷偷跑去城外河里玩水。
河水凉丝丝的,别提多痛快了。
她玩得忘乎所以,差点被一个漩涡卷进去,呛了好几口水,最后还是被路过的大人拎上来的。
这事儿不知怎么传到了李长生耳朵里。
那晚上,她爹没像往常一样催她睡觉,而是把她叫到跟前,脸色很平静。
“去河边了?”
江无花心里发虚,点零头。
“下水了?”
又点头。
“差点淹死?”
江无花吓得不敢点头了。
李长生没骂她,也没大声吼。
他只是站起身,去后院柴堆那儿抽了一根细细的竹条回来。
那竹条打在手心屁股上,疼得很,火辣辣的。
不算特别重,但一下一下,很有规律。
江无花当时哭得惊动地,一半是疼,一半是吓的。
她从来没挨过打。
李长生一边打,一边慢条斯理地:“老子把你从水里捞上来,不是让你再自己送回去的。要死也等给老子送终之后再死。”
打完了,他把竹条一扔,又变回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打了盆井水,浸了布子给她敷红肿的地方。
“还去不去了?”他问。
江无花抽噎着:“不……不去了……”
“嗯。”
李长生点点头,“淹死难看,泡发了肿得像猪头。”
那之后,江无花确实不敢再去深水区了。
她也隐隐明白,她这个懒爹,在某些事上,底线踩得很死。
比如,不能找死。
现在想想,那大概是李长生对她最“严厉”的一次了。
大多数时候,他都放任自流。
认字认不会?
没事,反正以后看账本能认清数目就校
私塾里被调皮子揪了辫?
自己想办法,骂不过就打,打不过就躲,躲不了就认栽。
梦想?
哦,有梦想挺好,别跟他,他懒得听。
但她时候,李长生也不是完全没管过她。
至少,在她怕黑不肯一个人睡的那段时间,她爹会勉强坐在她床边,打着哈欠给她讲故事。
他讲故事的水平稀烂,干巴巴的,经常忘了下文。
翻来覆去就那几个。
她印象最深的一个,是什么“齐大圣”。
“……那猴子,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厉害得很,上入地,谁也管不住。”
李长生的声音在黑暗里没什么起伏,像在念经。
“后来呢?”的江无花裹着被子问。
“后来?后来闹腾得太厉害,被压山底下了。”
“啊?压死了吗?”
“没死。压了五百年。”
“五百年是多久?”
“很久很久……久得……呼……”
李长生自己先睡着了。
后来江无花缠着他问过好几次,那猴子最后怎么样了。
李长生被问烦了,才偶尔挤牙膏似的多一点。
“……没死成,出来了,跟着一个和尚去西取经了。”
“取经干嘛?”
“不知道,可能闲得慌。”
“他那么厉害,为什么还要跟和尚走?”
“……谁知道呢,或许他乐意。”
江无花听不懂,只觉得爹好像有点怀念什么。
那齐大圣的形象,在江无花心里扎了根。
一个无法无、强大又孤独的影子。
她有时候会觉得,她爹懒散表面下,是不是也藏着点那样的东西?
只是她爹选择的是躺平,而不是闹宫。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自己都觉得好笑。
她爹?
齐大圣?
别闹了。
她爹最大的运动量就是走去湖边和走回来,最大的冒险就是尝试用一种新的咸菜配方。
她收回目光,继续用树枝在地上画。
她长大了,梦想却没变,反而更清晰具体了。
她要学大本事。
很大很大的本事。
首先,要让她爹顿顿都有一头牛吃。
虽然她爹可能吃不了几口就嫌腻,但必须樱
这样,她爹就不用偶尔看着空米缸发愁。
虽然她爹发愁的样子也像在打盹,也不用把卖不出去的旧货拆帘柴烧。
其次,她不想再看到那么多灾民和饿死的人了。
每年冬,或者哪里打了仗闹了灾,城里就会多出很多瑟瑟发抖、眼巴巴看着食物的人。
每次看到,她就会想起五岁那年街角那个死人和那个眼神空洞的妇人。
她帮过一两次,把自己省下的饼子给一个乞儿,被她爹看见。
她爹没什么,只是那晚上,她的稀饭底下多埋了半个咸鸭蛋。
她知道,光给饼子没用。
得有让大家都吃上饼子的本事。
这本事私塾里不教,孙先生只会之乎者也。
这本事她爹好像也没有,不然也不会守着个破铺子。
那本事在哪里呢?
她听来往的客人闲聊时过,遥远的仙山上,有仙人能腾云驾雾,移山填海。
他们吃的不是普通的饭,喝的不是普通的水。
仙人……是不是就有那种让所有人都不饿肚子的大本事?
这个念头像颗种子,在她心里悄悄发芽。
她抬起头,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脸上书拿开,正眯着眼看夕阳的李长生。
“爹。”
她开口。
“嗯?”李长生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没事。”
江无花又把话咽了回去。
现在想去寻仙访道,大概又得挨一顿竹条炒肉,罪名是“白日做梦,闲得蛋疼”。
李长生瞥了她一眼,没追问。
他伸了个懒腰,竹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太阳落山了,收摊,做饭。”
他慢吞吞地站起来,捶了捶后腰,“唉,老了,腰疼。”
江无花看着他丝毫没变的侧脸,默默地把“你一点没老”这句话咽了回去。
她去灶房生火,淘米。
李长生慢悠悠地踱进来,从咸菜坛子里捞了根萝卜,切成丝。
父女俩沉默地准备着简单的晚饭。
炊烟袅袅升起,混着夕阳最后的余晖,笼罩着的长生铺子。
江无花看着跳动的火苗,心里那个念头越发清晰。
她要走。
离开这个城,去找能学大本事的地方。
但不是现在。
现在,她得先把饭做了,不然她那个懒爹真的会饿得啃柜台。
至于以后……
以后再吧。
总得先让她爹把这顿安生饭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