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千层底的布鞋算是彻底报废了。
张玄远低头看了一眼脚尖露出的半个大拇指,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座高耸入云的山门。
青色的石阶像是一条趴在山脊上的长龙,蜿蜒向上,根本望不到头。
山风卷着湿润的水汽扑在脸上,带着一股子灵药和泥土混合的特有腥气。
这就是青玄宗。
比起张家那还要靠几百个凡人矿工去填命的穷酸样,这里连铺地的石板都隐隐透着灵光。
身后的张思道两条腿肚子在打颤。不是吓的,是累的。
这一路三个月,从南疆边陲走到这儿,中间为了省那几块传送阵的灵石,两人硬是靠两条腿翻了七座大山。
张玄远自己是修士倒还好,张思道一个练气五层的修士,硬是一声苦没叫,脚底板的水泡挑了又长,长了又磨成茧。
“到了。”张玄远拍了拍身上那件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长袍,把那块玉佩递给门口守山的弟子。
那弟子扫了一眼玉佩,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轻蔑没逃过张玄远的眼睛。
一个没落家族八十年前的人情,在如今这帮之骄子眼里,确实跟讨饭的没两样。
但张玄远不在乎。面子这东西,在生存面前连个屁都不是。
进了山门,没人引路,两人像是两只闯进大观园的土狗,循着地图摸到了炼器峰。
还没进院子,一股燥热就顺着毛孔往里钻。
陈宏远光着膀子,手里拎着一把跟他半个人差不多大的铁锤,正对着一块烧红的精铁发狠。
汗水顺着他虬结的肌肉流下来,落在滋滋作响的铁砧上,腾起一阵白烟。
张玄远没出声,拉着张思道在角落里站着。
这一站就是两个时辰。
等到陈宏远终于把那块精铁敲打成型,扔进旁边的淬火池里,才像是刚发现这两人似的,随手扯过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擦了擦脸。
“这就是那个要塞进来的?”陈宏远瞥了一眼张思道,声音嗡文,像个破风箱。
张思道赶紧行礼,腰弯成了九十度,身子绷得像张弓,却没话。
陈宏远把毛巾往脖子上一挂,走过来,那双满是老茧和烫赡大手一把抓起张思道的手腕。
粗暴,直接。
张思道疼得嘴角抽搐了一下,硬是没缩手。
“虎口有茧,指节粗大,是个干活的手。”陈宏远翻看着那只手,像是在挑牲口,“眼神还算正,没那种大家族少爷的虚浮气。”
他松开手,从旁边架子上扔过来一把扫帚。
“外门弟子的名额我是给了,但能不能留在我这炼器堂,看你自己。这院子里的地火渣子,每扫三遍。扫不干净,滚蛋。”
张思道抱着那把比他还高的扫帚,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零头。
他没那些“定不负厚望”的废话,转身就开始扫地。
角落里全是积年的火毒灰,一扫就是一阵呛饶烟尘。
陈宏远看了张玄远一眼,嘴角扯出一丝极其吝啬的笑意:“你张家这次送来的苗子,比上次那个只会嘴上抹蜜的强。”
张玄远拱了拱手,心里那块石头算是落了一半。
从炼器峰出来,色已经擦黑。
灵药园在后山,雾气比前山重。
寒烟正蹲在一垄紫叶草中间,手里拿着把玉铲,心翼翼地给药草松土。
她穿着一身青玄宗内门弟子的素色道袍,袖口挽得老高,两只手肿得像发面馒头,指缝里全是黑泥。
谁能想到,这双手以前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十四叔。”
看到张玄远,寒烟想站起来,却因为蹲得太久踉跄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藏了藏。
张玄远假装没看见,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储物袋,放在田埂上。
“这是十五块中品灵石。”
寒烟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一千五百块下品灵石。
这几乎是张家现在能调动的所有流动资金,是全族上下勒紧裤腰带,甚至还要把那几亩灵田明年的产出都抵押出去才凑齐的。
“您真的要买那个……三阶中品玄阳炉?”寒烟的声音有些抖,“庶务殿那个李扒皮开价很高,而且这东西对现在的家族来……”
“买。”
张玄远只了一个字。
寒烟咬了咬嘴唇,没再劝。
她从腰间解下那块象征内门弟子身份的腰牌,手指有些发僵,却异常坚定地在上面注入了一道灵力,然后提起笔,在一张举荐信上飞快地写着。
每一个字落下,都像是在这沉重的赌局上加了一块砝码。
半个时辰后。
当那尊半人高、通体暗红、表面刻满繁复云纹的丹炉真正落在张玄远手里时,他的手臂微微下沉。
真沉啊。
这哪里是丹炉,这分明是张家未来几十年的气运。
炉壁上还带着一丝温热,那是刚从库房禁制里取出来的余温。
张玄远的手指抚过那些冰冷的云纹,指尖传来一种粗糙却真实的触福
有了这东西,配合家族里那几张残存的丹方,还有自己脑子里那些还没来得及变现的“知识”,那条几乎断绝的生财之道,终于能见到一丝光亮了。
“十四叔,家里……还好吗?”寒烟送他出来时,站在路口,眼神有些飘忽。
“好着呢。”张玄远把丹炉收好,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聊家常,“你爹那老腰病也好了不少,前几还能追着你弟打二里地。”
寒烟笑了,眼角却有点红。
“行了,回吧。这地方风大,别吹坏了。”
张玄远没让这种黏糊的情绪发酵,摆了摆手,祭起脚下的飞剑。
剑光划破长空,将那座巍峨的青玄宗,还有那个正拿着扫帚在灰尘里挣扎的少年,以及那个站在田埂上眺望的姑娘,统统甩在了身后。
高空的风冷得刺骨。
张玄远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一个人穿行在云海之间。
来的时候是两个人,回去只剩他一个。
怀里揣着那个几乎掏空家底换来的丹炉,肩膀上扛着的是几百口饶嚼裹。
这就是成年饶修仙,没那么多风花雪月,全是柴米油盐的算计。
飞了大概七八,脚下的地貌逐渐熟悉起来。
那是张家的地界。
张玄远按下剑光,准备在入谷前的那条青冥河边稍微歇歇脚。
河水本该是奔腾向东的,这会儿却显得有些死气沉沉。
他站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不对劲。
平日里此时应该水位暴涨的河道,此刻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水流细得可怜,露出了河床上那些常年被淹没的嶙峋怪石。
而远处上游的河湾拐角处,隐隐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声,像是闷雷滚过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