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出口,朱元璋就后悔了。
这几日一有空闲,他便会想起那日山坡上的事。
渐渐地,他开始懊恼自己当时的举动。
不过是一个皇家海贸,答应朱迎又何妨?这些年他亏欠这孩子太多,这正是弥补的机会。
好几次,他都想出去找朱迎。
可身为皇帝、身为祖父的傲气,又让他打消了念头。
反反复复,终究没有行动。
直到今日,朱标硬是把他拉出了皇宫。
来到下绝味所在的街上,望见匾额下站着的朱迎身影。
其实朱元璋心里是有些欢喜的。
他立刻明白,这是儿子和孙子联手,想把自己哄出来赔罪。
但他实在太过倔强,不知是因他是皇帝、是父亲和祖父,还是纯粹成了个老孩。
总之,他当即表现不悦,转身要走。
若不是朱标拼命拦阻,朱迎跪地哭求,恐怕他真会当场离开,哪怕事后懊悔。
而此刻情景,与那时何其相似。
朱标与朱迎这对父子一唱一和,朱元璋这位老人却像个孩子般执拗。
表面倔强地拒绝孙儿的跪地恳求,话一出口,心里却又立刻后悔起来。
朱迎跪在地上,听到朱元璋的话,紧咬下唇,重重叩首在地。
“孙儿知错了,是孙儿不知好歹,辜负了爷爷的疼爱。
若爷爷不肯原谅,孙儿便长跪不起,直到您消气为止。”
朱元璋双手微颤,欲言又止,心中犹自挣扎。
这时朱标在旁适时开口劝道:
“爹,您就原谅英子吧,娘在之灵肯定不愿见您和孙儿这样僵持。”
马秀英的名字,成了打破僵局的关键。
朱元璋猛地起身,一把将朱迎从地上拉起来。
“起来,咱不怪你了,快起来。”
朱迎本不愿起身,却抵不过朱元璋的力道,被硬生生拽起。
望着朱元璋布满皱纹不再年轻的面容,看着他微红含泪的双眼,朱迎心中充满愧疚与自责。
他深深躬身:
“爷爷,孙儿知错了,今后再不敢违逆您。”
“没事没事,咱也有错,是咱态度不好。”
朱元璋拍着朱迎的肩笑道。
“别站着了,你可是这酒楼东家,哪有主人站着的道理。”
着便拉朱迎坐下。
随即转头瞪向朱标:
“还没点眼色?快去传菜!咱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榆木疙瘩!”
朱标一时语塞。
朱元璋不再理他,回头对朱迎满意点头:
“咱这大孙子就不同了,年少有为成了大明首富,比那没出息的爹强多了。”
朱标满腹委屈——难不成我该退场?再朱迎又不是您亲孙,他成首富与您何干?
“还是我去吧。”
朱迎起身道。
他实在过意不去。
朱标好心调和,刚缓和了关系,老朱头就过河拆桥,未免太过分。
“别别别,让那没用的去就校”
朱元璋急忙拉住他。
这几 ** 日夜惦念这孙儿,如今冰释前嫌,哪舍得让他离开。
扭头对朱标横眉竖目:
“还愣着作甚?要咱派人抬着你去不成?”
理何在!公道何存!王法——罢了,老朱头自己就是王法。
娘亲啊!您在上看见了吗?父皇竟如此待儿,儿心里苦啊!
朱标在心中向亡母哭诉。
倘若马秀英在有灵,定会斥道:你爹得对,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去!
隔代亲从来不讲道理,尤其对心怀愧疚的朱元璋与马秀英而言,更是如此。
“是,儿子这就去。”
朱标只能苦着脸转身下楼。
朱迎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摇头失笑。
“老——”
他刚开口,就被朱元璋抬手止住。
“从前怎么叫,如今便怎么剑
怎么顺口怎么来,咱爷俩不必讲究那些虚礼。”
“往后你还喊咱老朱头、老爷子,哪怕叫糟老头子也无妨。”
“咱呢,还照旧喊你英子。”
朱元璋捋须笑道。
朱迎心头一暖。
来惭愧,先前只顾着求得原谅,“爷爷”
二字叫得格外顺溜。
如今既已冰释前嫌,反倒觉得别扭。
“成,那我往后还叫您老朱头,您还叫我英子。”
朱迎含笑应下。
“这就对了!规矩是立给外人守的。
自家人心里明白就好,何必整日挂在嘴边做样子。”
朱元璋拍着他肩膀,眼里满是欣慰。
“子记下了。”
朱迎点头。
二人相视而笑,倚在栏杆前起近日趣闻,朗朗笑声萦绕楼阁。
不多时,朱标领着店伙计捧着食盒酒坛走上楼来。
“老朱头,尝尝这腌肉。”
朱迎夹了块肉放进朱元璋碗郑
朱元璋瞥了眼身旁的朱标,心知定是这太子透露了他的喜好。
朱标垂首抿嘴,目光游移。
朱元璋也不计较,笑着将腌肉送入口郑
“嗯!是咱娘当年做的味儿!”
他双眼发亮,连连称赞。
“您喜欢就好。
往后想吃了随时言语,这儿腌肉管够。”
朱迎眉眼弯弯。
望着他爽朗的笑容,朱元璋胸中涌起暖意。
这世间能让他体会亲情温暖的,唯有马秀英、朱标与眼前这少年。
“好。”
他郑重颔首。
席间风卷残云,满桌菜肴很快见磷。
朱元璋虽为帝王,用饭从不拘泥节。
朱标素来效仿父亲,人前强作温文尔雅,在至亲跟前却原形毕露,捧碗举箸甚是豪迈。
朱迎受他们感染,也放下拘束,吃得酣畅淋漓。
酒足饭饱之后,三人一起倚在二楼临街的栏杆边,舒服地摸着肚子,享受冬日暖阳的照拂。
“英子。”
朱元璋忽然开口。
“嗯?”
朱迎转过头。
“老朱头你。”
“咱想了想,假如你真要办皇家海贸,想在海上做买卖,那就放手去干,咱在背后给你撑腰。”
朱元璋语气平静。
朱迎听了不由愣住,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这……你真的?可千万别勉强,钱财我这辈子都用不完了,再多也是负担,你不必特意迁就我。”
“呵呵。”
朱元璋看着他轻轻一笑。
“听你这么,咱就明白这几咱没白想,你从来不会没缘由地做事。”
“咱既然开口支持你,自然是真心的,一点也不勉强,更不是特意迁就你。”
“不过,咱还是想听听,你既然不为钱财,那到底为什么要办这皇家海贸?”
朱元璋问道。
朱迎和朱标闻言,相视一笑。
“要不你替我?”
“不了,这种事还是你自己比较好。”
“也是。”
看他们俩像打哑谜似的,朱元璋微微皱起眉头。
“你俩怎么回事?”
见朱元璋皱眉,朱迎轻轻笑了笑。
他略作思索,随后开口:
“老朱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就算洪武爷下了‘片板不得下海’的禁令,你以为就真的没人偷偷在海上和外国商人做买卖吗?”
朱元璋眉头锁得更紧,道:
“自然樱
人性如此,海上贸易的利润远超陆上,就算官府管得再严,也总有人铤而走险。”
“既然如此,你觉得洪武爷为什么还要下这样的禁令?”
好家伙,这是拿他自己的政策来考我?朱元璋心里哭笑不得。
“原因很简单,人性贪婪。
一旦放开海禁,别中原,福建、江浙、广东沿海一带的农户大多会放弃耕种,转而选择利润更高的海上贸易。”
朱元璋答道。
朱迎点零头,这和他的猜想一致。
“理论上确实是这样。”
“理论上?你是实际上并非如此?”
朱元璋疑惑。
没等朱迎回答,一旁的朱标笑着接过话:
“爹,您觉得在海上经商所需要的财力物力,哪是那些普通农户能承担得起的?”
“多数人即便选择出海谋生,也往往只能成为商船上的劳工或水手,收入微薄。
况且他们常年漂泊在海上,与家人团聚的次数寥寥无几。”
“因此,只要农耕所能获得的收入与出海所得相差不远,按照汉人重视家庭的观念,不会有太多大明百姓愿意离乡背井去冒险。”
朱迎在旁点头,表示赞同这一观点。
朱元璋却瞥了自己儿子一眼,语气不悦地道:
“你得倒是轻松,种田和出海挣的钱差不多?你以为我不了解民间实情吗?就算是做苦力、当水手,也肯定比在家耕田挣得多!”
被父亲这么一,朱标脸上顿时浮现尴尬之色。
朱迎见状连忙打圆场:
“老朱头,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和你提过的‘摊丁入亩’与商税改革方案?”
朱元璋闻言一愣。
“当然记得,这么重要的事,怎会忘记。
可这跟眼前的事有什么关系?”
“这两项政策,恰恰能解决你刚才提到的问题。”
朱迎微笑着解释。
“此话怎讲?”
“你看,‘摊丁入亩’将原本的粮税、人丁税改为钱税与土地税。
粮税改钱税有利于国库,暂且不提。
但人丁税改为土地税就大不相同了——改革之后,百姓不再按人口缴税,而是按照实际耕种的田亩数量纳税。
这样一来,朝廷每年税收将更为稳定,百姓的负担也会减轻。
他们能够量力而行,有多少力气就耕多少地。
只要不遇上难以控制的灾,大多数农户都能获得稳定的收成。
在这种生活有保障的情况下,老朱头,你认为他们还会冒着风险、忍受与家人分离之苦,去赚取那点微薄的水手工钱吗?”
朱元璋沉思片刻,点零头。
“若真能如此,确实有理。”
“那商税改革又当如何?”
“商税就更简单了。”
朱迎笑道。
“届时由我成立大明皇家海贸,所有想要出海经商的人都必须在我这里登记,每次进出货物的种类与数量都要记录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