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卿租赁的这处修文坊院颇为狭窄,并无单独的书房。她略一踌躇,只能将王玉瑱请入正屋外间兼作待客的厅堂。
“寒舍简陋,委屈王公子了。” 她轻声道,侧身引路。
王玉瑱道了声“失礼”,举步踏入。
室内光线比院中更暗,只靠桌上那盏油灯和窗棂透入的最后一点光照明。
目光所及,是再寻常不过的平民家摆设。一张掉了漆的方桌,几把式样不一的旧椅,墙边一个半旧的柜子,墙角甚至还堆着些日常杂物。
处处透着简朴,甚至可是清贫。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寻常百姓家的烟火气,与王玉瑱惯常所处的环境迥异,却异常真实。
王玉瑱的视线缓缓扫过,心中了然。
苏妙卿一个弱女子,带着幼女和老仆,在洛阳这等地方讨生活,能赁得这样一处清净院子已属不易,日子想必过得十分拮据。
苏妙卿察觉到他目光中的审度,脸上微微一热,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袖口,声音愈发低柔:
“妾身与灵儿这些年的用度,皆是……皆是宴郎早年留下的一些银钱。只是……”
她的话没有完,但王玉瑱已然明白——那些钱,恐怕也所剩无几了。
“无妨。” 王玉瑱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在那平静之下,似乎隐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沉重。
他没有就这个话题多言,转而道:“信……”
“还请王公子稍坐片刻,妾身这便去取来。” 苏妙卿连忙道,转身匆匆走向内室。
王玉瑱没有坐下,只是负手立在略显空荡的厅堂中央,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静默无言。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表象下,心绪是如何翻涌。
看到好友妻女生活如此清苦,再联想到宴清可能的遭遇,一股沉郁之气堵在胸口。
内室里,苏妙卿跪在床边,从床底拖出一个不大的旧木匣。
匣子并未上锁,她轻轻打开。
里面并无太多物件,上层是一些颜色已然暗淡的绢花、一两支素银簪子,还有一对成色普通的玉镯。
这大概是她昔年在杭州时,宴清所赠,或自己积攒的一点体己,如今显然已许久不曾佩戴了。
她心地将这些旧物拨到一旁,手指触到匣底,才摸到那个以油纸仔细包裹的方正之物。
她的动作顿住,指尖微微发颤,闭了闭眼,仿佛需要积聚勇气,才将那油纸包取出,紧紧攥在掌心。
片刻,她回到厅堂,将那个略显厚实的油纸包双手呈给王玉瑱。
“王公子,宴郎的信……在此。”
王玉瑱转身,目光落在她手中那普通的油纸包上,停顿了一瞬,才伸手接过。
信入手颇有分量,触感微凉。
他没有立刻拆开,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粗糙的纸面,仿佛能透过这层包裹,感受到书写者当年提笔时的心境。
沉默在昏黄的灯光下蔓延。
苏妙卿垂手而立,心中忐忑,不知信中所写究竟为何,更不知王玉瑱看过之后,会是何种反应。
良久,王玉瑱抬起眼,视线掠过这简陋的屋舍,最终落在内室门帘的方向——那里,隐隐传来张妈哄劝灵儿睡觉的细微声响。
“明日。” 他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
“好好收拾一下必要的细软,只带上灵儿贴身的物件和你惯用的东西即可,其他不必多带,嶲州那边我会让人安排妥当。”
他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排意味,却并无居高临下的施舍感,更像是一种基于责任的周全考量。
苏妙卿心绪复杂,既有即将远离洛阳、摆脱眼前困境的如释重负,又有对未知前路的隐隐惶惑,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她点零头,轻声道:“是,妾身明白。”
王玉瑱不再多言,从项方手中接过一个看似寻常、却分量不轻的锦囊,放在旁边的方桌上。
“这些你们暂且用着,明日我会再派人来。”
苏妙卿知道推辞无用,也非矫情之时,便敛衽一礼:“多谢王公子。”
王玉瑱微微颔首,最后看了一眼手中尚未拆阅的信,将其仔细纳入怀中,转身便向门外走去。
他的步伐依旧沉稳,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孤直。
苏妙卿送至院门,看着他登上那辆华贵的马车,在玄衣骑士的簇拥下,无声地驶入修文坊深沉的夜色里,直至再也看不见。
院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纷扰与那迫饶威仪。
苏妙卿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吁出一口气,这才感到腿脚有些发软。
她走回厅堂,看着桌上那袋钱财,又望向内室,听着女儿均匀细微的呼吸声,心中百感交集。
宴郎,你托付的人,他来了。
只是……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王公子他……又会怎么做?
夜色彻底笼罩了院,只有桌上那盏油灯,兀自散发着温暖而微弱的光。
……
随着王玉瑱的车驾缓缓驶离修文坊,融入洛阳城渐浓的夜色,车厢内,仅有一盏固定在壁上的琉璃灯散发着稳定柔和的光晕。
王玉瑱靠坐在铺着厚绒的座椅上,神色沉静。
他从怀中取出那个油纸包,置于膝上,手指抚过略显粗糙的纸面,停顿片刻,方才动作轻缓地拆开层层包裹。
车厢内寂静无声,只有信纸偶尔翻动的轻响。
项方驾着车,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昏暗的街道,仿佛能隔着一层车壁,感受到车内陡然沉降下去的气息。
他知道,公子正在看那封至关重要的信,那封信里,或许埋藏着足以掀起滔巨滥秘密。
……
翌日,已近午时,日头明晃晃地照着魏府精巧的庭院。
魏汐所在的绣楼里,却弥漫着一股焦躁不安的气息。
她早已梳洗妥当,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鹅黄襦裙,不时跑到临院的窗边张望,又急步在并不宽敞的闺房内来回踱步,裙裾带起细微的风。
“怎么还不来?这都日上三竿了!”
她声嘀咕着,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时不时咬一下下唇。
“王玉瑱这家伙……不会真是诓我的吧?话不算话?”
她的焦虑并非全无来由。
昨日回府后,果然如她所料,郑玄早已抢先一步,带着满腔怒气寻到了她兄长魏荀面前。
虽未提及王玉瑱具体如何折辱于他,却将一顶顶“不知检点”、“与外男过从甚密”、“有损两家颜面”的大帽子扣在了魏汐头上,要求魏荀严加管教。
魏荀不明就里,但郑玄毕竟是未来妹婿,且代表着荥阳郑氏的颜面,他不能置之不理。
无奈之下,只得先做出姿态,下令让魏汐在绣楼“静思”,实则便是禁足,暂不得随意出入府门,尤其不得再去芙蓉阁那等“是非之地”。
魏汐的嫂子赵氏,性情温婉,素来疼爱这个姑,见状曾试着向魏荀求情:“夫君,汐儿年纪尚,或许只是贪玩了些,何至于禁足?传出去于她名声也不好。”
魏荀揉了揉眉心,叹道:“我岂不知?可郑玄那样子你也见了,正在气头上。这门亲事……唉,总得先稳住那边。你且看好她,莫让她再惹出事端便是。”
他心中亦有疑惑,追问魏汐昨日究竟发生何事,为何会惹得郑玄如此光火。
可魏汐怎肯将王玉瑱牵扯进来,更不愿提自己求助退婚之事,怕兄长责怪或阻拦。
她只是咬着唇,倔强地摇头,要么就“郑玄自己无理取闹”,要么就眼巴巴地望着通往府外大道的方向,盼着那个承诺会来的人出现。
此刻,眼看着时辰一点点过去,门外却毫无动静。
魏汐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难道王玉瑱只是随口一?难道他根本就没把帮她退婚这事当真?还是……他被什么事绊住了?或是觉得此事太过棘手,改变了主意?
种种猜测在她心中翻腾,让她坐立难安。
她又一次走到窗边,双手扒着窗棂,踮起脚尖向外望。庭院里花木扶疏,阳光明媚,却唯独不见那个好了会来的青衫身影。
“骗子……大骗子……” 她低声抱怨,眼圈却不争气地有点发红,既是气的,也是委屈和失望的。
若连王玉瑱都不肯帮她,这洛阳城中,还有谁能助她挣脱那令人窒息的婚约?
侍女心翼翼地端来茶点,被她烦躁地挥退。她现在什么也吃不下,只想等一个答案,或是一个人影。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
魏汐从窗边走到门边,又从门边踱回桌旁,心绪如同被架在文火上煎烤。她既盼着王玉瑱快来,又怕他来了之后,兄长依旧不允,甚至与郑家冲突起来。
就在她的耐心几乎耗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太过真轻信他人之时,绣楼下的庭院入口处,似乎隐隐传来了一些不同于寻常的动静。
魏汐猛地竖起耳朵,再次平窗边,极力向外张望。
似乎……有陌生的脚步声?有管事匆匆迎上去的声音?
她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