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十里,长亭。
晨雾未散,官道旁草木凝着薄霜,初秋的寒意已颇为刺骨。
几辆简朴却结实的青篷马车停在亭外,十余骑精悍护卫安静地候在一旁,马匹偶尔喷出白气,踏动蹄子。
王玉瑱、宋濂、项方三人,正在此处为王千成一家送校
项方与王梓伊的婚期,经过双方的商议,最终定在了来年六月。
时间看似宽裕,但考虑到王千成即将远赴嶲州,项方也身负要职,这个日期已是多方权衡的结果。
王梓伊今日也随父同行,此刻正与妹妹们待在马车郑
只是临别前,她忍不住掀开车帘一角,目光飞快地掠过那个沉默伫立、如松如岳的身影,脸上飞起一抹红霞,又迅速放下了帘子。
昨夜,在王家暂居的客院中,王玉瑱、宋濂与王千成挑灯夜谈,直至东方泛白。没有太多虚言客套,王玉瑱将嶲州的大致情况,择其要者,坦诚相告。
当听到那些惊饶数字和隐含的势力范围时,王千成初时震惊得险些打翻茶盏,他虽知王玉瑱所图非,却也没想到在远离长安的西南边州,已然经营出如此一片基业。
这绝非寻常世家子弟的“产业”,而是隐隐具备了割据一方的潜力!
难怪王玉瑱开口便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也难怪他需要一个绝对可靠且精通政务之人前去坐镇梳理。
震惊过后,便是深深的明了与沉甸甸的责任福
王千成彻底明白了王玉瑱为何选中他,不仅仅是因为姻亲关系,更是看中了他二十载太常寺主簿生涯磨练出的那份沉稳、细致与处理复杂事务的能力。
嶲州那些产业和关系网,就像一个快速膨胀却又略显粗糙的机体,急需一位经验丰富的“管家”去理顺脉络、规范运作、平衡内外,将其潜能彻底激发,并牢牢掌控在核心手郑
“玉瑱贤弟……” 王千成放下茶杯,脸色凝重,再无半分在太常寺时的暮气与无奈,眼中闪烁着久违的锐芒与决断。
“老夫……不,千成既蒙贤弟信重,将如此重任托付,必当竭尽所能,不负所托!”
“嶲州政务、钱粮调度、与各方斡旋,千成虽不敢尽善尽美,但定当兢兢业业,为贤弟打理好这份基业,使其成为稳固后方,源源活水!”
他这番表态,已然是将自己视为了王玉瑱集团的核心成员,而不仅仅是旧友或亲家。
对此,王玉瑱与宋濂相视一笑,心中甚慰。
此刻,长亭话别。
王玉瑱看着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的王千成,再次叮嘱道:“老王,嶲州之事,便有劳你了。”
“段松性子直冷,杀伐有余,谋略稍欠,遇事你可多与宋濂书信商议,或直接快马报我。
赵辞远可用,但需时刻敲打,不可令其坐大。方庆我已告知,他也会暗中多多助你。
具体细则,宋濂已整理成册,你路上可细细参详。”
王千成拱手,郑重道:“贤弟放心,千成省得。此去定当谨慎行事,步步为营。”
话题转到项方身上。
王玉瑱看了看身旁如同铁铸般的项方,又望了望王梓伊所在的马车,叹了口气,对项方道:“项方,此去嶲州路途遥远,王兄一家安危至关重要。”
“不若……你此番便护送他们同去?到了嶲州,你可暂留一段时日,与梓伊姑娘多些相处,也帮段松稳固一下局面。
待明年婚期将近,我再让段松回来,届时你便在嶲州与梓伊完婚,岂不两全其美?”
这是他第三次提出这个建议了。
于公,项方武艺超群,行事稳妥,是护送的不二人选,到了嶲州也能加强那边的武力威慑;于私,能让这对未婚夫妻提前相处,项方也可在相对安稳的嶲州筹备婚事,免受长安这边风云变幻的波及。
然而,项方依旧如之前两次一样,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抱拳,声音沉肃:“公子,嶲州有段松在,足以镇守。王公此行护卫,属下已挑选最得力可靠之人,必保无虞。”
“属下职责所在,是护卫公子周全。长安局势未明,危机四伏,属下绝不能此时远离公子左右。”
他的理由无可挑剔,忠诚之心更是令人动容。
王玉瑱看着他黝黑坚毅的脸庞,知道再劝也是无用,项方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既以护卫自己为第一要务,那么即便是自己的婚事,也要排在其后。
王玉瑱无奈地摇头苦笑:“你呀…总是这般。也罢,依你。只是委屈了梓伊姑娘,还要等你一年。”
王千成在一旁听着,此刻也上前一步,拍了拍项方的肩膀,感慨道:“项方忠勇,老夫佩服。不过其所言也有理,玉瑱你的安危,如今牵涉更广。”
他转向王玉瑱,正色劝道,“玉瑱,项方坚持留在你身边,你就允了他吧。经过昨夜深谈,老夫方知你肩上担子有多重,脚下之路有多险。”
“你在长安,看似身处繁华,实则如临深渊,步步惊心。
项方这般身手与忠心,留在你身边,我们远在嶲州,才能稍稍安心啊。至于女……她能理解,也会愿意等待。”
王千成这番话,既是体谅项方,更是出于对全局的考虑。
他如今已知王玉瑱布局之深、所谋之大,更清楚长安才是风暴眼。王玉瑱的安危,已然关乎整个体系的存续。
相比之下,女儿的婚期推迟些,实在算不得什么。
王玉瑱看着王千成诚恳而忧虑的目光,又看看项方不容置喙的神情,最终点零头:“既然如此,那便依你们。老王,一路保重。嶲州,就拜托了!”
“保重!” 众人相互拱手。
王千成不再多言,深深看了王玉瑱一眼,转身上了马车。
车队缓缓启动,向着西南方向驶去,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弥漫的晨雾之郑
长亭边,只剩下王玉瑱、宋濂与项方三人,以及几骑护卫。
秋风萧瑟,卷起落叶。
宋濂拢了拢衣袖,低声道:“公子,王公此去,嶲州可期。接下来,长安这盘棋,我们该如何落子?陛下昏迷未醒,东宫已殁,魏王……昨日那般表现,恐怕圣心难测。长孙家又痛失继承人,朝局可谓迷雾重重。”
王玉瑱望着车队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了一眼巍峨长安城朦胧的轮廓,眼神幽深。
“等。” 他缓缓吐出一个字。
“等朝局分明,现在的局势,主动权已经不在我们这里了,让暗子多多留意宫中消息,届时我们再谋划下一步吧。”
……
立政殿内,药香与沉水香的气息交织弥漫,却压不住那股源自帝王病榻的沉重与焦灼。
自前日太极殿前吐血昏厥,李世民便被紧急移至搭静养。
此处曾是长孙皇后生前居所,陈设雅致,气氛宁和,或许能让心神俱损的皇帝得到些许慰藉。然而此刻,殿内弥漫的只有无声的压抑。
御榻之上,李世民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中透着一层病态的潮红,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仍紧锁着,仿佛承受着无尽的梦魇。
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看得人心惊胆战。
榻边,一道纤细羸弱的身影固执地守候着,正是长乐公主李丽质。
她不顾自己依旧虚弱不堪的病体,更不顾郑观音和太医的再三劝阻,执意从公主府赶来,寸步不离地守在父亲榻前。
此刻,她只着一袭素净的月白襦裙,未施粉黛,长发简单地绾起,用一支玉簪固定。
其脸色比榻上的李世民好不了多少,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的青黑浓重,嘴唇因高热和缺水而干裂起皮。
唯有那双原本灵动、此刻却盛满疲惫与忧惧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父亲,仿佛要将所有的生命力都灌注过去。
韦贵妃与杨妃并立在内殿稍远些的屏风旁,两人面上皆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虑。
韦贵妃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与惊惶,手中一方丝帕已被无意识地绞得皱巴巴。
杨妃则显得更为沉静些,只是不时望向御榻的目光,同样充满了深切的担忧。
她们二人是目前后宫位份最高者,皇帝昏迷,太子新丧,后宫与前朝一样人心浮动,她们必须在此坐镇,同时也要表现出对皇帝最殷切的关怀。
殿内空气凝滞,只有铜漏滴水声、公主轻微的动作声,以及皇帝偶尔发出的、意义不明的呓语或闷哼,那声音往往让所有饶心都跟着揪紧。
终于,在又一次详细的诊脉与观察后,头发花白的太医院院使,在几位同僚低语商议后,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到韦贵妃与杨妃面前,深深一揖,压低声音回禀:
“启禀韦贵妃、杨妃,公主殿下。” 他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努力保持着平稳。
“陛下急怒攻心,痰瘀交阻,兼之外感风邪,故而昏厥。幸赖陛下素日体魄强健,根基深厚,这两日用药施针,痰瘀已渐化,风邪亦稍退。”
“老臣观陛下脉象,虽仍虚弱紊乱,但已有平复苏醒之兆。依臣等推断,若无意外变故,陛下……约在今日晚间至明日凌晨时分,当可苏醒。”
此言一出,殿内紧绷到极致的气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
韦贵妃与杨妃不约而同地长长舒了一口气,那一直悬在喉头的心,终于稍稍落回实处。
就连一直专注于父亲的长乐公主,执帕的手也几不可察地顿了顿,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弱光彩。
“既如此,尔等更需加倍用心,汤药针石,务必精当,务必保得陛下龙体安然苏醒!陛下苏醒之前,尔等皆在此候着,不得擅离!”韦贵妃如释重负的吩咐道。
“臣等遵旨!” 太医们连忙躬身应诺。
杨妃则对身旁一名心腹宫女低声吩咐:“速去前朝,将此消息告知尚书令房公。就陛下病势转安,预计晚间可醒,请房公安心,并妥为安抚朝臣。”
宫女领命,匆匆而去。
中书省政事堂。
房玄龄已在此连续处理政务近两日,几乎未曾合眼。
皇帝昏迷,太子谋逆身死,魏王举止失措,长孙无忌病倒,侯君集不知所踪,朝野震荡……
千头万绪都压在他与李道宗等几位重臣肩上。
当立政殿传来“陛下晚间或将苏醒”的消息时,房玄龄正在与李道宗商议如何处置东宫、侯君集叛乱一案的初步善后及京城防务调整。
闻听此言,这位以沉稳着称的贞观名相,执笔的手猛地一颤,一滴浓墨猝然滴落在刚刚写了一半的奏疏上,晕开一团污迹。
他恍若未觉,缓缓放下笔,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良久,他才睁开眼,眼中虽仍有血丝,却重新焕发出一种如释重负的、带着希望的光芒。
他看向同样面露激动之色的李道宗和戴胄,声音沙哑却清晰:
“佑大唐……陛下,终于要醒了。”
这句话,不仅仅是对皇帝病情的欣慰,更是对眼下这迷雾重重、危机四伏的朝局,最深切的期盼。
无论有多少难题,多少纷争,多少伤痛,只要那位带领大唐走到今日的英明君主能够醒来,重新执掌乾坤,那么,一切便都有了主心骨,有了拨云见日的可能。
房玄龄深吸一口气,重新坐直身体,对前来报信的宫女温言道:
“回去禀报贵妃娘娘和公主殿下,臣等知晓了,必定恪尽职守,静候陛下苏醒。请贵妃娘娘、杨妃娘娘,尤其是公主殿下,务必保重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