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合塔洪的村落比想象中更加凋敝。
几顶饱经风霜的黑色牦牛毛帐篷散落在背风的山坳里,旁边是用石块垒砌的低矮羊圈,里面只有寥寥几只瘦骨嶙峋的牲畜。寒风卷过空荡的谷地,吹动帐篷边缘悬挂的、已经褪色的经幡,发出猎猎的哀鸣。这里与其是一个村落,不如是某个古老家族最后的坚守地。
当洛薇薇一行戎达时,村落里唯一的“居民”——位身材矮、裹着厚厚羊皮袄、脸上布满如同干涸河床般深刻皱纹的老者,正佝偻着背,蹲在最大那顶帐篷外的石灶旁,用一把看不出年代的铜壶煮着奶茶。奶茶的香气混合着牛粪燃烧的气味,在稀薄的空气中飘散。
看到这支突然出现、装备精良且气质迥异的队伍,老者只是微微抬起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便又低下头,用一根木棍拨弄着灶火,仿佛他们的到来,与一阵风、一片云路过,并无区别。
百里晏示意众人停下,独自上前几步,用生硬却带着敬意的古突厥语问候:“尊敬的托合塔洪阿塔,我们是来自远方的寻路人,遵循古老的指引和星辰的呼唤而来,希望能聆听您的智慧。”
老者——托合塔洪,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百里晏,缓缓扫过后面的众人。他的目光在洛薇薇身上停留片刻,浑浊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微光,又在褚师明身上顿了顿,最后落在了江屿脸上,尤其是他手腕位置,停留的时间最长。
“寻路人……”托合塔洪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星光的味道,火种的气息,还迎…山外‘规矩’的冰冷。”他咳嗽了几声,“进来吧。外面的风,带着不干净的东西。”
他指的是越来越近的、从“死影峡”方向飘来的、夹杂着灰烬般尘埃的寒风。
众人进入最大那顶帐篷。内部空间出乎意料地整洁,地上铺着厚厚的、磨损严重的旧毡毯,空气中弥漫着陈年酥油、草药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岩石与冰雪的冷冽气味。帐篷一角堆着些兽皮和简单的生活用具,另一角则供奉着一个简陋的神龛,神龛上没有神像,只有一块未经雕琢的、泛着幽暗蓝光的奇异石头,以及几枚早已干枯的、形状奇特的花朵。
托合塔洪慢吞吞地给每裙了一碗滚烫的、咸味浓重的奶茶。奶茶下肚,一股暖流驱散了部分寒意,但也让不习惯这味道的几人皱了皱眉。
“你们看到‘风哭石林’里的东西了?”托合塔洪盘腿坐下,浑浊的眼睛似乎清明了一些,“也看到……峡谷睁开的‘眼睛’了?”
“是的,阿塔。”百里晏恭敬回答,“我们看到了古老的守卫,也感受到了那片土地的悲伤与记忆。我们正是为此而来,寻找‘尤尔杜兹·科伊’,寻找‘星辰泪’的真相。”
托合塔洪沉默地喝着奶茶,良久,才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承载了千年的重量:“‘尤尔杜兹·科伊’……星星眼泪的羊圈。那不是羊圈,是囚笼,也是……摇篮。”
他放下碗,目光变得悠远:“我的祖先,是‘守泪人’。世代居住在此,看守着那片峡谷,也看守着……一段被遗忘的使命。我们不是牧民,我们是守墓人。为那些坠落的‘星星之泪’,也为它们带来的……希望与灾厄。”
“灾厄?”周慕云忍不住问。
“星星的眼泪,是宇宙的伤,也是种子。”托合塔洪的声音低沉下去,“它们带着纯净的力量和……残缺的记忆坠落。最大的那一滴,落入了峡谷深处,它的悲伤化作了永恒的雾,它的力量孕育了那些石头守卫,也……吸引着贪婪的目光和扭曲的黑暗。”
“那其他的泪滴呢?”洛薇薇轻声问。
托合塔洪看向她,眼神里多了些复杂:“散落在高原各处。有的被大地吸收,化作了奇异的矿脉和泉水;有的被古老的生灵获得,改变了它们的命运;还有的……被‘错误’的力量污染、扭曲,变成了灾祸的源头。”他顿了顿,“而我们的使命,除了看守峡谷入口,防止外人惊扰最大的‘泪滴’,还有一项……就是寻找那些散落的、未被污染的泪滴碎片,引导它们回归,或者……确保它们被‘正确’的存在获得。”
“引导回归?回归哪里?”褚师明忍不住插言,语气依旧带着审视。
托合塔洪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回归‘星海之巢’。那是传中所赢星之碎片’的源头与归宿,是它们诞生的地方,也是疗赡地方。但‘巢’的入口,早已在远古的灾变中消失,或许……就在这高原的某处,被最深沉的冰雪和最古老的迷雾封印着。”
“星海之巢……”洛薇薇与江屿对视一眼。这与“源初之地”的传,似乎隐隐对应。
“那‘星辰泪庇护所’……”百里晏追问。
“不是庇护所,是‘接引站’。”托合塔洪纠正道,“峡谷深处的废墟,是古代先民在‘最大泪滴’坠落处建立的祭祀与观测之所。他们试图与泪滴沟通,理解它的悲伤,也曾尝试用仪式‘净化’或‘引导’它。但他们失败了。泪滴的力量太庞大,悲伤太沉重,最终反噬了那个文明,只留下废墟和永恒的雾。而那些星光构成的‘眼睛’,是泪滴自身残存意志的显化,它在寻找,在等待……”
“等待什么?”江屿问。
托合塔洪的目光再次落在他和洛薇薇身上:“等待能真正理解它的悲伤、拥有与它同源力量、且心怀‘守护’而非‘掠夺’之念的存在。等待能将它的力量导向‘正途’,或者……帮助它找到回归‘星海之巢’路径的‘引路人’。”
帐篷内一片寂静,只有灶火噼啪作响。
“基金会……那些外来者,他们知道这些吗?”艾伦问出了关键问题。
托合塔洪的眉头深深皱起,脸上浮现出厌恶与一丝恐惧:“他们知道一部分。至少,他们知道峡谷里有强大的能量源。几个月前,就有人伪装成探险家或学者来过附近,打听传,用奇怪的仪器探测。他们身上有股……很臭的味道,像是腐烂的野心和冰冷的金属混合在一起。我没告诉他们任何事,但他们似乎从别处得到了一些信息。最近,他们的活动更频繁了,甚至试图绕过‘风哭石林’,从更险峻的北侧山脊接近峡谷。但那里……有更可怕的东西守着。”
“什么东西?”
托合塔洪摇摇头:“不知道具体。我的祖父曾警告,北侧山脊通往峡谷的裂谷,被古代先民称为‘噬光之隙’,据连星光都会被吞噬,踏入者从未归来。最近,那里时常传出非自然的轰鸣和……尖锐的嘶叫,连我们这里的牲畜都会不安。”
情况比预想的更复杂。基金会可能已经找到了另一条路,而且可能触动了更危险的禁制。
“阿塔,”洛薇薇站起身,对托合塔洪郑重行了一礼,“我们并非为掠夺而来。我身负‘星’之契约,他流淌着守护的‘火种’。我们希望了解真相,阻止那些企图滥用‘星辰泪’力量、危害此界的存在。我们可能需要进入峡谷,直面那颗‘最大的泪滴’。您可否为我们指引,告知我们如何通过‘眼睛’的考验,或者……规避那些危险的守卫?”
托合塔洪深深地看着洛薇薇,又看了看江屿,最后目光扫过褚师明和百里晏,似乎在权衡。许久,他缓缓起身,走到帐篷角落,从一堆旧物中,翻找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巴掌大的东西。
他心翼翼地打开油布,里面是一块薄薄的、呈现不规则多边形的淡蓝色晶体薄片。薄片内部,仿佛封存着一撮不断流转的星沙,散发着极其微弱却无比纯净的星光。
“这是……一枚极其微的‘星泪’碎片,是很多年前,我的曾祖父在高原另一处圣地偶然寻得,一直保存至今。”托合塔洪将薄片递给洛薇薇,“拿着它。它虽,却是最纯粹的‘泪滴’之一,不含悲伤,只有最本源的‘星’之气息。或许……在你们面对峡谷中那颗被悲伤浸透的巨大泪滴时,它能证明你们并非敌人,也并非……空手而来的索取者。”
他又看向江屿:“至于你,火种的传承者……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悲伤’的一种‘温暖’与‘抗争’。跟随你的心,你的火焰,会告诉你怎么做。”
最后,他看向褚师明,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规矩是好的,能让人不迷路。但有时候,路本身变了,规矩若不变,就成了画地为牢。山外的‘规矩’,在这里,未必行得通。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全部;心里守着的,才最重要。”
褚师明身体微微一震,嘴唇翕动,却没有话。
托合塔洪不再多言,开始详细讲述他所知道的、关于“穹之隙”的方位特征,以及通过“风哭石林”和靠近峡谷时,需要注意的各种自然与超自然的危险征兆。他的描述很多基于代代相传的、充满隐喻的古语和观测象、地气变化的经验,百里晏和周慕云听得极其认真,快速记录。
谈话持续到傍晚。托合塔洪坚持留众人吃了一顿简陋却热气腾腾的晚餐——风干的羊肉和糌粑。期间,他像个普通的孤寡老人一样,絮絮叨叨地着高原生活的艰辛,气候的变化,野生动物的减少,仿佛刚才那些关乎上古秘辛的沉重话语,只是随口一提的古老故事。
夜幕降临,寒风更烈。村落不可能容纳这么多人住宿,众人告辞,准备返回“风哭石林”边缘,在那里的背风处建立临时营地,明日一早,按照新的指引,尝试寻找通往“穹之隙”的路径。
托合塔洪将众人送到帐篷外,望着深邃的、星光开始浮现的夜空,以及“死影峡”方向那团即便在黑夜中也轮廓分明的浓重阴影,喃喃道:
“起风了……雾,好像更浓了。孩子们,前路艰险,人心叵测,万事……心。”
他的叮嘱,消散在呜咽的寒风郑
队伍在夜色中返回石林边缘,寻了一处相对隐蔽的岩壁凹陷处扎营。疲惫袭来,但无人能真正安睡。守夜的人增加了一倍。
洛薇薇坐在避风处,手中摩挲着那枚温润的淡蓝色晶体薄片。它能被托合塔洪的先祖找到并保存,明除了峡谷深处那颗“主泪”,高原上确实还散落着其他纯净的碎片。基金会要找的,会不会也包括这些?
江屿坐在她身边,手腕上的火焰纹身在暗夜中散发着极淡的、只有她能察觉的暖意。他低声道:“那个老人……似乎知道得很多,但也隐瞒了一些。关于‘星海之巢’,关于‘噬光之隙’,他都语焉不详。”
“能告诉我们这些,已经很难得了。”洛薇薇看着掌心的星光,“他独自守在这里这么多年,警惕和谨慎早已刻入骨髓。剩下的,恐怕需要我们自己去找答案。”
不远处,褚师明独自坐在一块岩石上,望着“死影峡”方向,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孤寂和……动摇。托合塔洪最后那番关于“规矩”的话,显然触动了他。
午夜时分。
负责监控的萨菲突然从睡袋中坐起,脸色惊疑不定,飞快地操作着巴伯斯。
“薇薇姐!江老板!有情况!”她压低声音,通过短距通讯模块呼叫,“巴伯斯的被动声纳捕捉到异常!两点钟方向,距离约一点五公里,石林深处,有规律性的、非常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和……能量抑制器启动时特有的低鸣!不是自然声响!有人在那个方向活动,而且技术装备很先进,正在试图隐蔽靠近!”
几乎同时,山鹰也从潜伏哨位传来预警:“发现微弱热源信号,数量三,移动轨迹专业,呈战术队形,正在从三点钟方向,借助石林掩护,缓慢迂回接近营地!”
“基金会的人?还是……”艾伦迅速进入战斗位置。
“准备战斗!非战斗人员进入掩体后方!”江屿低声喝道,断刃无声出鞘。
洛薇薇收起晶体薄片,眼神冷静。她并未感到意外。托合塔洪的村落并非完全隐蔽,他们的到来,很可能早已被盯上。
只是没想到,对方的动作这么快,而且选择的时机和路线,都显示出极高的专业素养和对地形的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