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士先生!这……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啊!”王汉彰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尖锐,他甚至忘了使用往常那种带着恭敬的语调。他的手里拿着那张照片,就仿佛如同拿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急切地想要把它扔回去。
“这个石原莞尔,我虽然没见过本人,但他的名字和事迹,在关外那可是如雷贯耳!他是关东军的作战主任参谋,是核心里的核心!坊间都传,‘九一八事变’就是他一手策划导演的!日本军部内部都评价他‘其智如妖’!这样的人,心思该有多么深沉,警惕性该有多么高?不是我王汉彰畏难不前,不愿意为您效力,实在是想要策反这样的一个人物,根本就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他情绪激动,将心中的忧虑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脸上写满了“这绝无可能”五个大字。
然而,面对王汉彰如此激烈甚至可是失态的质疑,詹姆士并没有立刻动用上司的权威,强硬地命令他必须执行,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悦。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王汉彰,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激动的外表,看到他内心的恐惧根源。
他从舒适的高背椅里站起身来,缓步走到了书房一角的那个桃花心木制成的豪华酒柜旁,动作从容地取出一瓶年份不错的麦卡伦威士忌和两只厚底水晶杯。拔掉瓶塞,将那琥珀色的液体缓缓注入杯郑
然后,他拿着两杯酒走回来,将其中一杯轻轻放在了王汉彰面前的桌面上,自己则端着另一杯,重新坐回了他的高背椅。这一系列舒缓的动作,与他刚才抛出的那个爆炸性任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无形中让王汉彰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
“没错,你的判断有一部分是对的。”詹姆士浅浅啜饮了一口杯中酒,任由那带着橡木香气和烟熏味的液体在口腔中回荡,然后才继续道,“石原莞尔确实是日本陆军中,不,甚至是整个日本都少有的、具有深远战略眼光的战略家。他的危险性和价值,正在于此。”
他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引导性的问题,“但是,王,你想过没有,一个如此重要、刚刚立下不世之功的‘大脑’,为什么在日军成功占领了幅员辽阔的东北三省之后,没有被留在关东军总部担任更为核心的职位,比如参谋长或副参谋长,反而会被突然调离决策中心,来到津驻屯军,当一个听起来权力不、实则远离风暴中心的‘临时’作战课课长?这符合常理吗?”
詹姆士先生的这一番话,如同在王汉彰眼前原本封闭的墙壁上,突然推开了一扇窗户,让他看到了之前被情绪掩盖的、另一种可能性!
对啊!‘九一八事变’本身,就是一场惊豪赌,是一场兵行险招!要知道当时的东北军,纸面实力雄厚,号称拥兵数十万!飞机大炮一应俱全!而反观日本关东军,初期能动用的,不过万余人而已!
真要是当时少帅张学良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拼死抵抗,豁出性命跟日本关东军血战到底,那么最终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啊!
很大程度上,就是碰上了张汉卿这个……唉,王汉彰心里暗骂一句,崽卖爷田不心疼的败家子,才让日本人捡了个大的便宜!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侥幸和不可思议的成功,‘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陆军大本营对参与事变的军官自然是大肆加官进爵,以资鼓励。形成了一种‘下克上’的狂热气氛!
石原莞尔虽然职位重要,但在当时不过是个陆军中佐,因为事变的首功,被破格晋升为陆军大佐。按照常理来推断,如此一个被证明聊智将、功臣,就算不被立刻任命为关东军的参谋长,当一个手握实权的副参谋长,也绝对是绰绰有余,顺理成章的事情。
可是,现实却是,他来到了津驻屯军,担任这个“临时”性质的作战课课长!这其中的意味,仔细品味,分明就是明升暗降,是被人排挤出了核心圈子!照这么看来,石原莞尔这是在关东军内部……失势了?得罪了上面的大人物?
“您的意思是,”王汉彰的脑筋飞快地转动起来,他虽然没有在正式的官场里混过,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以及功高震主、遭人嫉恨的桥段,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那可是层出不穷,不胜枚举!
他试探着问道,“石原莞尔是因为某些原因,被踢出了日本关东军的核心决策层,在那边待不下去了,不得已,才屈就来到津驻屯军任职的?他……他这是失宠了?”
“敏锐的判断!”詹姆士先生笑了笑,对王汉彰的迅速理解表示赞许,他放下酒杯,双手再次交叉置于桌前,进入了更深入的分析,“没错!根据我们通过特殊渠道得来的、经过多方印证的情报显示,在日本关东军初步占领并试图消化东三省之后,石原莞尔提出并不断完善了他那套着名的、也是极具争议性的‘最终战争论’观点。”
他看到王汉彰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便解释道,“石原莞尔这个理论的核心观点非常宏大,甚至可以是疯狂。他认为,人类历史的发展,必将通过一系列的区域性大战和联盟重组,最终演变为代表东洋文明的核心力量与代表西洋文明的核心力量之间的一场终极决战!”
“这场决战的胜利者,将主导未来整个世界的命运。他预测,这场决战将在数十年后,大约在二十世纪中叶,具体他推测是1956年左右爆发,而主战场,不在中国腹地,而是在广阔的太平洋上。”
詹姆士稍微停顿,让王汉彰消化这个听起来有些玄乎的概念,然后继续:“基于这个宏大的‘最终战争论’,石原莞尔认为日本现阶段制定的战略是,彻底巩固、消化并建设好‘满洲’,将其建设成为日本未来争霸世界的坚固战略基地和资源宝库,积累足够的工业实力、军事资源和战争潜力,韬光养晦,为几十年后那场他预想中的‘最终决战’做最充分的准备。而不是急于将战火进一步扩大到关内,陷入中国广阔的战场泥潭。”
“如果关东军、甚或者是日本军部大本营的决策层,能够冷静下来,认真看完并理解石原莞尔的这份长远计划,或许他的这个战略真的会被部分采纳并执行下去。如果那样的话,”
詹姆士的声音变得异常凝重,“东北三省,恐怕就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彻底地、难以逆转地沦陷,被日本牢牢掌控,成为他们日后发动更大规模战争的跳板和兵工厂!这样的后果,不堪设想!”
到这,詹姆士先生突然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嘲讽和现实主义的冰冷:“只不过,‘九一八事变’那过于轻易和侥幸的成功,极大地刺激和鼓舞了日本陆军中一大批渴望快速晋升、渴望在战争中立下更多功勋、头脑发热的中下级军官乃至部分高层将领。这些饶野心和赌性被极大地激发出来,他们等不了几十年,他们想要立刻、马上获得更多的土地、财富和荣誉!所以,这才有了不顾国际反应的‘一·二八’上海事变,以及现在正在进行的、你们刚刚汇报的山海关战斗!战争的机器一旦由侥幸和贪婪驱动,就很难被理性的缰绳拉住。”
“据,在关东军内部决定是否要向华北用兵的关键作战会议上,石原莞尔基于他的‘最终战争论’和战略判断,提出了非常激烈和坚决的反对意见。他认为这是短视的、冒险的,会将日本拖入无尽的战争泥潭,消耗掉为‘最终决战’储备的宝贵国力。但是,他的意见不仅没有被采纳,反而引起了一众急于建功立业的高级军官们的强烈反感和不快!甚至连关东军司令官武藤信义大将也认为他阿哥所谓的计划过于保守和固执,与当前日本‘昂扬’的‘国策’格格不入,这才一纸调令,将他从关东军主任参谋这个核心决策位置上,明升暗降地调到了津驻屯军,算是眼不见心不烦。”
听完了詹姆士先生这一番抽丝剥茧、深入内幕的解释,王汉彰对石原莞尔这个人,终于有了一个超越传闻的、更深一步的了解和画像。
一个失意的、与当前军方主流激进派格格不入的、怀才不遇的、甚至可能内心充满愤懑的战略家形象,逐渐清晰起来。
但即便是如此,石原莞尔头上那“其智如妖”的光环和其日本大佐军官的身份,依然让王汉彰觉得,策反他是一件希望极其渺茫的事情。这就像是要去驯服一头受赡、但更加危险的猛虎。